40年前,我第一次到平南,参观平南师范,从容县乘车,花了大半天时间,到平南之际,已是薄暮时分,一些女同事已劳顿得不成人形了。现在好了,走平容二级路,最多只用两小时。想当年,广西最早的公路之一、容(县)武(林)公路,就是桂系三雄之一的黄绍竑一手修建起来,为的是经武林联结西江,从这里乘船下广州上南宁方便多了。
▲浩浩浔江缓缓流过平南县城 。张庆杰摄
中国古代的江城,因了传统风水学的关系,绝大多数选在江河之阳,也就是山南水北的位置,和贵县、桂平一样,平南也是这样的格局。吃过晚饭,我在友人的陪同下,沿着浔江北岸散步,走着走着,走到了城镇的东郊,头上晚霞通红如火,身边江水滔滔东去,眼前一方尖碑直立岸边,夕阳下,恰似一柄利剑直刺蓝天。友人告诉我,这是辛亥革命五烈士碑。百年前,平南的韦统铃、韦统准等五位年轻人,跟随他们的师傅李德山乘船东去,参加1911年3月的广州起义,最后英勇献身。临行前,他们十分明白此行的凶险,知道如果革命失败,不但自己会丢掉性命,还会株连亲友,但为了实现创建共和的理想,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当时韦统准的儿子才九岁,他十分疼爱儿子,将儿子韦绪业拉到大哥跟前说:“大哥,细佬今天要去广东参加革命,可能一去不回了,你帮我把大亚九养大吧。”大哥毫不迟疑地回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把他抚养成人的!”托孤的这份从容和淡定,百年之后读来,仍然令人为之动容!
我到广州,瞻仰过黄花岗烈士墓,上面有牺牲者的名碑,由汪精卫手书,漂亮庄重的颜体字。后来汪在抗战中当了大汉奸,违背了自己革命的初衷,也辱没了那一手漂亮的书法。而革命烈士那种心忧天下的舍生取义,却永远闪耀于历史的夜空,这种精神于平南人而言,实在是其来有自。
▲平南县东华镇兴华村都兴屯黄花岗烈士纪念碑。莫新雄摄
清代道光年间的知县张显相,曾经这样描述平南给他的印象:“入邑境,则见绿野平畴,豁然开朗,四山远绕,一水中流,非若他邑之山重水复、阴翳险阻也。观其人民,衣冠都雅。考其物产,旁流百廛。问其风俗,男憧女恪,非若他邑之狉狉獉獉、乔野朴陋也。必有人焉,大造于是邦,乃得致此庞洪之休然,未得其详也。道光庚寅冬,余由阳朔调斯任,访问父老,乃知邑之风气一开于南汉梁学士之孝。行迄宋,有周程三夫子讲学,阐教化,洽理闬。而历代贤有司与乡先生又模树楷、叠相引翼,故生其地者,薰其德而善良多,其山川特产,亦皆效灵挺秀,供挹取于无穷。”
其中对平南山形地势的描摹,对衣冠物产的推崇,对风俗习惯的赞誉,对这种风气来龙去脉的分析判断,当是十分准确而恰当的。文中说道,早在千年之前的北宋年间,理学三位大师,周敦颐曾领程颢、程颐兄弟俩游学于此。
平南古称龚州,北宋政和年间一度管辖过浔州秩序。此前80年,二程兄弟也就二十左右,父亲程珦出任龚州知州,把他们带在身边,还请了周敦颐当家庭教师。周老师热爱生活,向往自然,将两名学生带到离城约二十里的畅岩来读书,这里有个天然的岩洞,洞前平畴万顷,头顶草木峥嵘,原野荷花盛开,身边鸟雀啁啾,好一派岭南风光!
后来,周老师写了一篇名动千古的美文《爱莲说》,应该受到过龚州荷花遍地、莲香馥郁的感染。再后来,他和两名学生都成为中国理学的泰山北斗,这段游学经历,肯定会深深地刻印在他们的脑海中。
▲平南县丹竹镇白马双英纪念坊,后左侧为三边坊。潘大林摄
平南人无论是路见不平、拔刀而起的勇武,还是诗教传家、温文尔雅的传统,其实早在南汉的梁嵩就开始了。这位出自大鹏山区的农家儿子,天资禀异又十分勤奋,以一首出类拔萃的《荔枝诗》考取南汉的状元。此后,这种崇文尚教的风气在当地延续下来,这既得益于本地人忠实的坚守,也得益于中原文化不绝如缕的滋润。
在周敦颐约一百年之后,一位与他同姓、名去非的人,写下一本纪录岭南风物的书《岭外代答》,其中专门有一条《平南乐》记述:“广西诸郡,人多能合乐,城廓村落祭祀、婚嫁、丧葬,无一不用乐,虽耕田亦必口乐相之,盖日闻鼓笛声也。每岁秋成,众招乐师教习子弟,听其音韵,鄙野无足听。唯浔州平南县,系古龚州,有旧教坊乐甚整,异时有以教坊得官,乱离至平南,教土人合乐,至今能传其声。”
这里说的虽是器乐,但也揭示了整个文化的传承脉络。每次朝代变迁,都会有许多来自中原的文人雅士在此扎根,将他们的学识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撒播下来,然后生根、开花、结果,代代繁衍。
到明清两代,平南共有18人考取进士功名,其中,出现了张廷纶、张澯父子和抗清名将袁崇焕等人物,他们官至尚书(省部级),将平生所学奉献给中华大业,因而名传青史。
▲平南县丹竹镇白马双英状元庙残碑。潘大林摄
如今,平南人继承了这份诗教传统,在建设现代化新平南的同时,让自己的精神生活也提升到一个新层次,率先获得全国诗词之乡、书法之乡等称号,他们用这些古老的艺术形式,尽情地歌唱着现代生活,描摹着祖国的山河大地,抒发自己的所爱所恨。
每到节假日,这里都会有书法绘画展览,汹涌而至的观众热情洋溢地指点着作品,将自己的喜好率直地表达出来。在经常举办的诵读诗词一类活动中,人们更是争先恐后吟诵前人或者自己的作品,深深陶醉于浓烈的诗意之中。对文学艺术的喜好,成了众多平南人的业余生活之一,他们觉得,只是沉迷于物质生活之中,就太过虚度年华,太对不住自己了!
有几位年轻人,当年大学毕业之际,毅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从事木雕艺术生产。他们将自己的工作室名为“根号三”,我没问过其中所含的深意,但我从中看到他们的野心。他们在城区租厂房,专门从事根雕艺术品的创作。起先,很有一些人不理解,认为这样不可能解决得自己生存的问题,还谈何艺术创作?
多年过去,事实证明他们的路走对了。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连续多次获得广西工艺美术作品展的金奖。他们在作品中融进自己的心血,融进对生活的观察和独特的发现,更融进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深的理解和眷恋。
▲平南县官成镇畅岩洞额摩崖。潘大林摄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随着阵阵热闹的锣鼓声敲起,街边的小舞台周围聚集起大批观众。作为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牛歌戏开场了。演员其实就是村里的三姑六叔,也就三五个人,穿着最朴实不过的戏服,用着最简单不过的道具,演的虽是传统戏曲《包拯铡陈世美》,唱的却是本地人都听得懂的方言土语:“听闻来个包大人,据说判案如有神。今日我来试睇过,睇佢果真治恶人。”传统文化的风骨,就通过这样的演出,浸润到观众的心里,潜移默化,春风化人,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我漫步在文化专业市场里,这个市场是新建的,开设有各种书画店、工艺店、茶叶店,作为一个县城,这个偌大的专业市场似乎显得有点过了。但人们都喜欢到这里来,东走走,西看看,即使不买什么,看看那些赏心悦目的艺术品,都会感到有一份暖暖的收获。
我在一个书画店里看到一副对联,是草书的“云鹤有奇翼,神鸾调玉音”,龙飞凤舞,一见心喜,尽管上联字体的笔画密集得有点化不开,但整体效果还不错,问店主,说作者已经辞世,写这对联的时候已有八十高龄,字是别人寄卖的,索价一千元。我略一沉吟,便买了下来。
我觉得这价格并不贵,照价收过,是对平南文化的一种尊重,也是对辞世作者的一份敬意!
▲平南出土新石器时代的大石铲。潘大林摄
▍内容来源:潘大林
▍值班编辑:庞丹婷
▍值班主任:覃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