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派江吻海，伴随海上丝绸之路而来的货物与文化，最先影响到这里的人们。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国门”又从这里被打开。西风东渐，变革剧烈，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城里的士大夫们也重视起女子教育来。

清朝以来，福州多才女，至今传诵于耳的尚有“八才女十姐妹”的传说。她们多为名门闺秀，兰心蕙质、才情不凡，擅诗文、工书画。有意思的是，有三位女书法家陪家人游鼓山，分别用楷书、篆书、隶书，在苍崖峭壁留下一幅榜书、一幅题名石刻、一幅诗刻，为鼓山摩崖石刻群添上柔美又英气的一笔。这也是福州城区现存的1200多段摩崖石刻中，少见的女书法家石刻。

方芳佩：溪山清净

方芳佩题刻的“溪山清净”。 

“溪山清净”擘窠榜书，位于涌泉寺灵源洞左侧山壁上，系乾隆甲午春随宦三山的钱塘女士方芳佩，携子女游鼓山时所题。4个大字每字长宽近1米，在鼓山摩崖题刻核心区——灵源洞林林总总的题刻中尤其显眼。

题刻内容如下：

溪山清净

钱唐女士方芳佩随宦三山，挈子女来游，乾隆甲午春日题。

正文、旁款均是楷书。旁款注明是随宦，却不提宦者是谁、夫君是谁，不依不靠，以独立女性标识身份，殊为难得。

方芳佩（1728-1808），字芷斋，史载其“工诗文，善治家，有《在璞堂吟稿》行世”。同时代的另一位女诗人徐德音评价《在璞堂吟稿》，“修辞琢句清真沉郁，不类弱女子为之”。同为钱塘人的厉鹗则称赞她“珠光落纸，兰畹生香”。

除了是乾嘉时期著名女诗人，方芳佩的另一个身份是提督福建学政汪新继室。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汪新到福建赴任，主管全省科考与教育。这位“督学使者”对鼓山这座州之镇山，很是仰慕，认为是“省会钟灵神皋奥区”。题刻中的“乾隆甲午”是1774年。这一年四月，汪新受涌泉寺遍照禅师所托，为黄任主修的《鼓山志》作序，提及“辛卯奉命视学来闽，迄今四阅寒暑，每慕之而未暇一登”。

汪学台公务繁忙，四年来都未能一登鼓山，览天风海涛，憾莫过焉。1774年春天，夫人方芳佩决定捷足先登，她带着子女来此春游，并留刻灵源洞东侧。

汪新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夫人一直宠爱有加，曾有一副对联相赠：心如雪夜潭中月，文似春天雨后花。上句赞赏她内心纯洁明亮如雪中明月，下句则夸她文采斑斓如雨后春花。

方芳佩家学渊源深厚，“少耽吟咏，砚匣笔床，无时离手”。汪家一门闺秀风雅，在她的影响下，3个女儿和1个儿媳皆工诗，且大都印刻过诗稿。方芳佩被诰封一品夫人，这也是诰命夫人中级别最高的封号。

面对石鼓名山的灵源胜境，这位清代女诗人只淡淡提笔写下“溪山清净”4个大字。此句取自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给家乡凉亭题写的名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净且停停。

灵源洞泉幽林翳、山色苍翠，在路上奔波碌碌的往来者，至此暂时停下脚步，摩挲石刻，纵览胜迹，心净身安，万物静观皆自得。

郭拾珠：篆书精妙

更衣亭东侧，郭拾珠的篆书摩崖题刻。

更衣亭东侧，路旁一段篆书摩崖题刻，工整秀雅，静卧林下。题刻的内容是：

同治癸酉年冬，侯官女士严蕙怀携女陈媄宜、叶问琴、陈拾珠，女姪郑仲年，姪妇何镜蓉、陈令姮游鼓山，三婿陈懋侯，侄郭调昌、绩昌侍。拾珠篆。

这段题刻，记载的是清同治年间侯官郭氏家族的一次出游活动。郭氏乃晚清声名显赫望族。侯官人郭阶三中举后，曾任连城教谕，他的5个儿子郭柏心（举人）、郭柏荫（进士）、郭柏蔚（举人）、郭柏苍（举人）、郭柏芗（举人）皆登科第，五子登科，一时传为盛事。其中，郭柏苍是清末福州著名的博物学家、藏书家、刻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

1873年冬，郭柏苍的夫人严蕙怀带着9位小辈爬了一次鼓山。题刻中，严蕙怀的3个女儿陈媄宜、叶问琴、陈拾珠，均各从夫家姓。郭拾珠嫁给闽县陈懋侯，夫妻二人此次均陪同游玩。陈懋侯，螺洲人，曾官至翰林院编修、四川学政，补授江南道监察御史。工篆书的陈拾珠负责此次出行记录的篆书书写。这段题刻工整秀雅，字体润若珠玉、圆转流畅。有书家指出，其“笔画浑劲、骨气丰匀、结构端严，显得静穆温婉。通观全篇纵横有序，布白均衡，表现出安稳劲重、井井有条的审美特征”。

1884年，郭拾珠在三坊七巷闽山光禄吟台前大磹上，写下另一幅篆书。这段篆刻现已佚失，好在她父亲郭柏苍纂辑的《乌石山志》第六卷结尾部分，对此作了记载：

绕闽山梅花十五树，光绪甲申人日，闽县郭媄宜，妹问琴、拾珠、问琴媳陈闺瑛，拾珠女陈闺瑜、闺琬、闺琛，犹女王珪如，侯官郭凤楣、妹凤楹，沁园主人叶叔艳，冒冻历览，围炉谈诗于柳湄小榭，夜分而罢。拾珠识之。

围炉谈诗的郭家女眷，诗文唱和，夜分而罢，可见其精彩。郭柏荫长女郭仲年，郭柏苍三位女儿郭媄宜、郭问琴、郭拾珠，个个能文工诗、才华拔萃。郭柏荫在湖北任巡抚时曾为爱女刻印《继声楼诗集》两卷，并作序称：“女（指仲年）始从予读书于鳌峰书院中，偶学近体诗。”正是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浓厚的书香氛围造就了一代代才女。

刘蘅：墨香未冷

灵源洞蹴鳌桥下刘蘅的二绝一律。

灵源洞蹴鳌桥下石壁上，民国“福州八才女”之一的刘蘅用隶书题了3首诗，含题记及二绝一律如下：

民国十四年重九后十日，明随夫子、偕娣姒游石鼓山，率成二绝一律，以志盛游，工拙不暇计也。

危峰一望枕天腰，古寺云深极目遥。

笑语音传空谷和，尘心猛向净中消。

谁谓佛门不易攀，慈航稳渡入禅关。

上方钟磬剖清耳，新旧闲愁一例删。

结伴同游石鼓山，个中胜境别尘寰。

碑留苔篆浑难辨，僧喝泉声去不还。

峰顶上窥天纬逼，洞门时偕暮云关。

禅宫花草皆参佛，阅尽沧桑未改颜。

吴女士秀明题

这段长幅摩崖石刻，藏得有些隐蔽，它的斜对面正是署名晦翁的“寿”字。摩崖高1.5米，宽0.75米，只有站在蹴鳌桥上才能远眺诗句。想要看清，则要在灵源洞底历经一番跋涉。

站在蹴鳌桥上，刘蘅环顾四周，古木苍天，溪涧干枯，怪石嶙峋，森森然一派清幽之色，两面山崖刻满宋元明清名家题刻。她无意争锋，最终选定了灵源洞左侧隐秘角落，并在诗刻题记中谦卑坦言“工拙不暇计”。但正因不计工拙，方能直抒胸臆，一气呵成。

刘蘅（1895-1998），字蕙愔，号秀明，福州人，为民国“福州八才女”之一。她幼失双亲，由兄刘元栋抚养成人。1911年4月，刘元栋参加广州起义，额中弹牺牲，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福建十杰”之一。刘蘅悲痛不已，次年嫁与螺洲人吴承淇，远走他乡，寓居北平。因夫家吴姓，故这幅诗刻结尾自称“吴女士秀明”。

刘蘅从小夙慧过人，性静好学，从兄长读书识字，并学诗画。旅居北平期间，她与何振岱、陈宝琛、陈衍等福州籍前辈过从甚密，得到这几位“同光体”闽派代表诗人指点，诗词精进不少。回榕后，刘蘅仍随何振岱学诗，与同门王真、王德愔、何曦、薛念娟、张苏铮、施秉庄、叶可羲（即当时著名的“福州八才女”），结成寿香诗社。在动荡的岁月里，她们互相扶持、互相勉励，或吟诵，或联句，或游玩于名胜古迹，或雅聚于阁楼庭院，几乎每月一集，长达数十年，用诗情温暖彼此世界。

吴承淇与刘蘅夫妇在仓山聚和路南端的西式住宅淇园，是她们经常聚会的场所之一。她们常在此吟诗填词、鼓琴作画，时光在她们身上焕发着美丽的光芒。1942年，“八才女”合出了一本词集，名《寿香社词钞》，集中刘蘅词收录最多，计93首。词中记录了她们的共同岁月和姐妹真情。

　“福州八才女”，另有一说“八才女十姐妹”，这是加上了外地回榕、同样拜何振岱为师的王闲和洪璞。“十姐妹”中，刘蘅最长寿，103岁才谢世。

刘蘅在一首名叫《瑞鹤仙·石鼓怀旧》的词作中，呼应了1925年的这次“随夫子、偕娣姒”举家秋游鼓山之事，“看低迴山鸟，衔来秋籁，疑与新愁暗。认前游，石上镌文，墨香未冷”。

“同光体”重视炼篇、炼章、炼句、炼字，讲究“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刘蘅师从“同光体”闽派代表诗人，十分重视字句锤炼，擅长使用新颖而表现力强的清新词语。陈宝琛曾为刘蘅诗集作序，赞曰“开卷一片清光，写景言情，皆能出以蕴藉”“有山水之音，无脂粉之味”。游鼓山的这3首诗有景有情，清苍幽峭，意境悠远，独有英姿飒爽之韵味，不愧时人给刘蘅的“闺帏之杰”赞誉。（张浩清/文 林振寿/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