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深处，时光叠影
生命之初
那些甜蜜与忧伤
在笔尖缓缓流淌
沿着生命的长河
溯流而上
金色蹁跹，碎影浮现
追寻生命最初的故事
——梁鸿鹰《散装时间》自序
时间被散装，被人生各个阶段的发条限制与驱动，最终汇为不回头的河流，等待小说登场。看过许多小说，原本未曾想过写小说，但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自己非得写写不可了，又似乎是一种必然。
小说的酵母是生活，写小说的念头产生于写作过程之中。近几年散文写得多了，对文字的认知、对技艺的感悟，便深化了不少，总觉得自己应该走些新路、探索出新的写法，不能在自己既往走过的轨道上来回重复。再就是深深感到，文学是想象力的艺术，叙事离开想象力的加持，必然走向平淡，散文即使再有想象，也是受限的，不能跨越事实性的真实，而小说则可以天马行空，心理的和实相的真实，都可以借助小说的想象来实现。我最初写那些关于故乡、亲人的回忆性文字，沉湎于回顾过往、徜徉旧日时光的时候，逐渐意识到，散文所要求的真实性，限制了我想表达的意境和意念，越写就越想突破限制，不由自主地调动小说笔法，以想象、夸张和变形去抵达想要表达的境界。虚构、幻想和想象等小说的技艺，保证了我笔下的文字可以任意无中生有，抵达自己需要抵达的地方。逾越散文叙事伦理，踏入更为自由的疆界，必然要迈入小说。在小说这个更加自由的王国里，虚构完全代替并压倒真实记忆，即使脑海里的一点记忆残渣，也可以化为很好的出发点，引发文字从容向前推进，一路发现更多心理的、情感的、自我的、他人的景致，抵达文学所需要的那种自洽性。
我小心翼翼地从那些烟尘般的生活片段中翻捡写作的素材，哪怕细碎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也会使我欣喜万分，正是一些细枝末节，推动我抵达叙事的彼岸，也得益于小说这个文体的自由，无中生有也好，空穴来风也罢，所见所闻、道听途说及凭空捏造，都可以让纷至沓来的细节化为故事，让在生活中体悟到的，以往记忆浮现出来的，搭建为更有说服力的文学结构。
一旦进入小说叙事这个魔域，记忆里的一粒粒微小的种子，就会逐渐神奇地发芽、长大，开出意想不到的花朵。任何文学创作都无法摆脱对“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问题的思考，过去、现在、记忆、生活，如同自己的皮肤一样，日日夜夜跟随着你，让你无法摆脱。小说让人发挥想象力，揭示出埋藏在心底的那些隐秘，比如关于你出生那一天的情形，如果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向你透露过，你会怎样书写。我写下《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动用回忆、书信、对话等形式，去虚构一个个场景，让曾经与我父母来往密切的亲戚、朋友一一登场，尽兴表演，他们以各自的音容、言语和行为，拼出一幅幅画面，让支离破碎的猜测趋于完整，完成一次文学追溯、推导和破译。
一篇小说可以源于记忆中的某个事件，更多的时候肇始于人物。长在心里的人物，是小说之芽。《午后的故事》来源于母亲的一个女同事。她年轻漂亮，独自带个孩子，不善言辞，总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有一天大家忽然发现她精神失常，披头散发，不思饮食，胡言乱语，人们议论她，为她叹息。在我幼时的记忆里，她太漂亮、太温柔、太亲切，我始终不愿意接受她精神失常这个事实，所以在小说里没有把她写成“疯子”，而是把她写得善解人意，对孩子们很亲切很友爱。我不用辩解小说里的“我”不是小时候的我，当然也不是真实的我，如果是散文，就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身份的某种指认。通过小说，我向这位漂亮而温柔的女老师致敬，她的天真、无邪、单纯，深深影响了我。我写她的苦恼，她的心里话，那些只能在少不更事的孩童面前才能表达的缜密的心思。在我看来，唯其如此，才能凸显出她内心的复杂与丰富，她那值得珍爱的完整。我无意于表达所谓“人性深度”，而她的美好，她的“无深度”，深深烙在了一个孩子的记忆里的个别性独特性，才是我想表达的。
《滔滔不绝》得自我小时候经常在县医院大院里看到的一个精神失常的中年人。他年龄并不大，但在小孩子的眼里老得近似一个老头子了。这个经常披一件长大衣、面对围拢身边的小孩子们上下古今说个不停的人，看上去无忧无虑，活得潇洒自如，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但他变身为这个样子，肯定是有秘密的，于是我虚构并展开了他坎坷的身世，让人们看到一个人生活的艰难。而《苏雅姐姐》《小芳与兰兰的流水》则以中学校园里的熟人作为主人公原型，还原了对昔日中学校园的记忆。《雨夜，响起枪声》是将家乡流传的一个某军副军长的故事，与我国侦破大师邬国庆的一段人生经历嫁接起来组合而成的。
当然，自身经历在小说里也是一个依据，比如《孰能无情》，得自我的支教经历，小说中作动员报告的区领导就是已故中国记协负责人，小说中那个苦命而执着的写作者，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小的货位”、靠在我们家乡的一个大广场上卖杂货为生。我和她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她的作品研讨会上，她静静地听着大家对她的夸赞和评论，面无表情，其实可能内心波澜起伏。一个人的作品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或者只能部分说明一小部分问题。一个作家的内心，其人生与作品的关系，外人很难加以破译。
故事的讲法，是决定小说成败的关键之一。我试图用不同方法或途径抵达自己想要讲述的地方。《滔滔不绝》用的是独白，《午后的故事》是三段拼接，故意以“不确定”“不牢靠”叙事去增强小说的叙事张力和吸引力。《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用的是第二人称叙事，出场人物不少，这些人物现实中都有，但事情不一定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我借着这些人物，对自己出生的那个重要时刻进行了一番纸上探寻。《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则用第一人称，以死者的身份和口吻讲述一个故事，揭示或暗示人物的价值取向、欲望世界，但人物内心最隐秘、最未知的领域，可以永远挖掘下去，这部作品算是个小小的尝试。
所有这些，到底好不好，有没有达到提升小说文学性的目的，尚有待检验。比如，人物与世界的关系、故事里的细节、自然环境、人文氛围，没有来得及细致打磨，在我的小说中，该渲染的地方还可以渲染得更多，对人物情绪的表现也可以更为准确。比如，利用自然现象来衬托人的内心世界，我还没有意识到雷电与激情、恐惧和死亡的关系，雾之于困惑、朦胧和神秘的关系，雨则可以渲染悲伤、孤独以及畅快淋漓，因此，这些方法我都没有试过。写着写着我发现，小说的形式与内容是分不开的，有时候结构本身就是内容，就像我在《从A到G》里写的那样，由A到G，既是小说结构的顺序，同样也是一场风花雪月演绎的顺序。对一个作家来说，象征可能才有更大的文学意义，从一种感觉开始，创造一种不断强化人们认知的意象，可能才更为高级。
文学是一种无止境的探求，写作中能够解决的，远比不上作家应该达到的。理想的终点永难达到，或许，这恰恰是创作的诱惑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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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装时间》是著名评论家梁鸿鹰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共包含九个故事。作者便落笔于记忆的深处，探幽那些来自生命的秘境和生活的经历。全书从一篇《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开始，将童年时期的小城生活徐徐展开，心动的女孩、小城的枪声、年轻的梦想……往事历历在目，思绪冉冉升起，情感层层叠叠，印证了那些在“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午后的故事》如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多视角叙事与时空切换自如，令故事在散文与小说之间游离，充满了书写的魅力；《滔滔不绝》以主人公演讲独白的形式一泻千里，讲述的节奏与故事的展现互为推进，终于在“失去小孩”时达到顶点，成为一个精彩的篇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则以第一人称，以死者的身份和口吻讲述一个故事……
可以看到，作为上世纪60年代生人，作者的书写跨越半个多世纪，将大时代的变迁与小人物的人生融入到小说这种文体的实验中，伴随独特深入的思考，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作者在写作形式上做了诸多探索，例如人称“你我他”的不确定，视角的全知与限知，时间的纵向与横向，又或日记、书信等等，由此形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抵达小说创作的边界地带。
梁鸿鹰，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要从事文艺理论评论和文学创作等。出版评论集《守望文学的天空》等六部，译作《阿西莫夫诠释人类万年》等四部，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诗集《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等。
来源：十月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