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高塬

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门楣上，刻着三条神谕，最著名的那条就是“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将其引为座右铭，用一生思考何为正义、美德、虔诚……而今，新时代的年轻人只消花20分钟，回答93个问题，就能用4个英文字母认识自己。

“我说我是个内向的人，大家都不信，但我的MBTI是INTJ。”奥运冠军谷爱凌曾在采访中这样说，她用以自证的“MBTI”叫做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一种人格类型理论模型，通过回答MBTI量表的测试题，受试者可以从16种不同的人格类型中找到自己的标签。例如，“INTJ”中的四个字母依次代表内向、直觉、思考、判断，即用直觉认知世界，擅长通过独立思考做出规划和判断的内向型人格。在豆瓣，2万多人聚集在“MBTI小组”寻找同类；在知乎，关于“MBTI”科学性的问题盘踞热榜；在B站，关于各种人格类型的段子疯传；而在日常生活里，一句“你是i人还是e人（内向型人格还是外向型人格）”成为破冰首选话题……

“心理学上判断内向、外向其实就是看你在人群中和独处的时候，哪个环境更舒服，更有充电的感觉。”心理咨询师、科普作者史秀雄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我是i人，但我也很擅长公众表达、陌生人之间的社交，所以性格特质跟能力其实是两回事。就像星座，MBTI只是给你一个契机去了解自己和他人，但我们要越过这些简单的标签，看到人性的复杂。”从2004年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攻读心理学本科算起，史秀雄的心理学之路走了快20年，创办自己的心理咨询室，用播客和文字科普心理学知识，翻译国外心理学著作……前不久，他与华东政法大学文学教授杜素娟合作出版新书《文学中的人生进化课》，尝试从心理学角度带领读者重读名著，重走奥赛罗、葛薇龙、方鸿渐、浮士德等经典文学人物的心路历程。他说：“文学的美感和智慧在结合了心理学的分析和解读之后，可以给大家带来更加深刻的思考与启示。”

认识你自己

中世纪的威尼斯公国，一个叫奥赛罗的穷小子出身卑微却骁勇善战，他凭本事当上将军，迎娶了自己深爱的贵族女孩。他手下的旗官伊阿古却说，爱情不过是一种情欲的冲动，过去以后，就厌倦了，并暗示将军的妻子与他人有染。最后，奥赛罗在嫉妒中掐死了妻子，又在悔恨中拔剑自刎。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奥赛罗》，大多数读者从中看到的是英雄如何被嫉妒的魔鬼附身，走向自毁的故事，而如果从心理学角度去看就会发现，妒火之所以燃烧是自卑心理不断添柴的结果。“伊阿古能操纵奥赛罗，就是利用了他自卑的性格弱点。在伊阿古的挑唆下，奥赛罗觉得自己身世低微，毫无魅力，所以才被背叛。《奥赛罗》其实揭示出了一种人生的风险——如果你的性格中存在着很致命、明显的漏洞，你就可能被人利用。职场上，性格自卑处于弱势，可能会引来周围人的打压；亲密关系里，低自尊、低自信的人自我评价很负面，这类人更易被PUA（情感操控）。”史秀雄说。

自卑如此可怕，如何克服？在史秀雄看来，一个人不接受自己是谁，是产生自卑的重要原因。“奥赛罗的自卑就在于，他认为自己的出身是污点，是不可饶恕、不能接受的。”作为心理咨询师，史秀雄接待过不少“奥赛罗式”的来访者，在帮助这类人时，鼓励是第一步。“我会鼓励他们先接受你就是这样的。只有接受了起点在哪里，才能为成长道路上的每一次进步真正感到开心。”其次，接受自身和目标之间的差距是天然存在的。“和目标之间的距离很远时，不代表你是个很糟糕的人，你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而已。尽可能把自我价值感建立在已经完成的事情上，而不是用未达成的目标指责自己”。

讲到经典话剧《雷雨》，史秀雄谈起近些年社交媒体上反复出现的“逃离原生家庭”话题。“周家代表了很多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它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亲情关系的角色化，即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家庭环境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子女成年后依然缺少自主性、独立性；他们的情绪很容易被忽视，而情感忽视是心理创伤非常隐性的成因。”因此，史秀雄认为“物理上逃离原生家庭很有必要”。“在生活的空间上去逃离，包括尽可能在经济上实现独立，但是在自我认知上面，我反而建议大家去尽量了解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哪些盲点，有哪些局限，可能你也有。这种了解能帮助你看清他们，从而认识你自己。”

《围城》中失败的婚姻，《第一炉香》中自我牺牲式的爱情，都不是亲密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健康的关系必须建立在两个人对自己、对彼此充分看见和认可的基础上；魔鬼许诺给浮士德感情、名利的诱惑，何尝不是当下社交媒体为“互联网原住民”们展示的欲望清单，心理学上将欲望的满足归因于多巴胺瞬间的分泌，而更高级的满足是着眼长远的人生价值……“经典文学中关于欲望、理想、爱情、原生家庭、成长困境、人性善恶的探讨，其实对现代人的实际生活非常有启示意义，特别是当代年轻人。作为社会性的动物，人类一直以来都通过讲述和聆听他人的故事来学习、思考，由此经历许多人的生活，有了许多本来不属于自己的阅历，也变得更加成熟智慧，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进化’。”史秀雄说。

成为心理咨询师

关注年轻一代的心理状态和人生发展，或许是因为史秀雄自身并不传统的成长路径，让他更容易和现在的年轻人共情。

小时候的他十分调皮，脑袋里装满了古灵精怪的点子。小学六年级，他看见小区楼下停车棚中停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于是趁着家里大人不注意的空当，拿上工具箱，叫上小伙伴，一顿操作硬是把三轮车大卸八块，最后不仅被父亲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还赔给了车主1000多元。“1997年那会儿1000多也不是小数目，但我就是对三轮车的构造好奇，觉得好玩儿。”他回忆道。

后来，对三轮车的好奇转移到了人身上。18岁那年，史秀雄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读书，选择了心理学专业，而大四毕业前的一次经历，更给这份选择增添了厚度。

那是2008年，史秀雄的家乡四川遭遇地震。一放暑假，他立刻打包回国，志愿参与灾后心理危机干预方面的工作。他被安排去给一所中学的老师们普及心理学知识，讲台下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的人，史秀雄看出了他们的疲惫、茫然与无助。

“这段经历对我影响挺大的，回学校后我继续研究危机干预到底应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通过志愿工作我认识到了心理学专业的价值。当时国内心理学的发展水平还比较有限，大众对这门学科没有清晰的概念。心理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份内心深处的责任感与使命感驱使史秀雄走上心理咨询的实操之路。“有点像刚从医学院出来的学生，哪怕你理论知识再强，上手术台的时候还是会怕”。第一个来访者便是被称为“咨询师杀手”的边缘人格障碍人士。“这类人的最大特点是情绪起伏非常大，他们在关系里的安全感也会很差，所以和他们建立咨询关系是相当具有挑战性的。我记得当时咨询完，后背全部汗湿。”

2011年，史秀雄毕业回国，创办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心理咨询室。褪去紧张与生涩，治愈形形色色受访者的同时，他不断拓宽为公众普及心理知识的方式：开讲座，关注社会高速发展下现代人的心理健康；翻译《人生十二法则》等国外心理学著作，用直白易懂的语言为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千禧一代”寻找摆脱人生困境的方法。2016年，他又创办播客“史蒂夫说”，对话各领域嘉宾，为40多万听众答疑解惑，提供心理疗愈，科普心理学知识。有听众来信说，听了他的播客后自己克服了自卑，向暗恋对象表白成功；很多人因为“史蒂夫说”喜欢上心理学；还有人像史秀雄一样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

教的不是语数外，而是人

“《文学中的人生进化课》也是我播客里的内容，用文字的形式系统地再现，是希望大家在纸质阅读中有更多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史秀雄说，那些经典文学中反复出现的母题和他本身的研究方向也十分契合。

“我比较关注心理学领域所谓的发展性问题，它们贯穿人生各个成长阶段，比如个体与集体、自信与自卑、爱与被爱等等。当人们遇到这些问题，需要有人从专业角度去鼓励、支持、启发，才能更好地度过挑战。心理咨询师就是这样一种支持角色。”

“一次咨询完成做来访结案，当有人对我表达感谢，说他的生活在好转时，我会有成就感。一方面是因为你意识到自己帮助了他人，另一方面也是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就像小时候拆三轮车一样。”

接触心理学近20年，史秀雄不仅保持着最初的好奇，还欣喜于行业的发展。“现在人们对于心理问题不再遮掩，主动寻求心理咨询，周围人也会觉得这是很好的自我照顾方式，人们对于各种心理疾病越来越包容和接纳，这些变化真的很大。”

谈到做科普的意义，他说：“心理学科普其实是在弥补教育的不足。学校、家庭教育总会有盲点和缺失，心理学科普可以用一个更科学、更可靠的知识体系，帮助一个人更好地发展自己。所以做科普其实是在做教育，只是我教的不是语数外，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