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沈鹏先生在寓所 林阳 摄
2023年8月25日上午,沈鹏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举行,文化界近千人赶来送沈鹏先生最后一程。伴随九十二岁高龄的沈鹏先生的离去,又一个书法时代落幕了。
一
1951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北京成立,沈鹏先生是创始人之一。同年,经时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江丰推荐,我父亲林锴从辽宁调到人民美术出版社美术创作室,担任专职创作员。1971年,十三岁的我跟随父亲到湖北咸宁的文化部干校生活,由此认识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许多编辑和画家。回京后,我听说沈鹏先生也去干校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才得知他是第二批,去的是河北石家庄的干校。后来我在朝花少年儿童出版社任副总编辑时,策划了一本《童年的干校》,特请沈鹏先生题签,他很快将题签寄来。
1978年秋,我考入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参加了学生会的书法组,组员有李鑫华、金运昌等。那时,书法组经常借大食堂对面的橱窗举办书法展览,特邀著名书法家萧劳、沈鹏、刘炳森等参展。不过沈鹏先生的书法在当时还不被多数人欣赏,为此,我还和同学争论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中国连环画出版社任编辑室主任兼《少年漫画》主编,《少年漫画》的编辑、经营正面临诸多困难。而由沈鹏先生任主编的《美术之友》,社会影响很大。我应约为《美术之友》写过两篇文章,这让我对沈鹏先生办刊的新锐视角与宽容气象,有了更真切的了解。
199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国连环画出版社与荣宝斋合并重组,成立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在总社的一些会议上,我经常能见到沈鹏先生,总社请他做的事,他也从不推辞。2002年,我担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期刊社总编辑,负责十二本刊物的出版事务,其中就包括《美术之友》。在《美术之友》主办的座谈会上,沈鹏先生畅谈他的感想与期望,以此表达他对这本刊物的重视;会后,他还用长锋羊毫写了一幅书法,资助座谈会的召开。
说来,《美术之友》是在我的任上停刊的。2009年,由于荣宝斋分立,希望多带走一个刊号,权衡之下,只得将《美术之友》的刊号转给荣宝斋。去沈鹏先生家汇报工作时,他明确表示不希望《美术之友》停刊,可第二天,上级已决定将《美术之友》的刊号移交荣宝斋。拿着红头文件,想着沈鹏先生的嘱托,我很是惭愧。
2005年,我担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副总编辑,主抓《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人民美术出版社部分未出版图书的编辑工作。这部书的编辑难度很大,其中有一套6卷本的《中国碑刻全集》,一连编辑了十几年,因枝蔓问题始终不能付印。通过调整编辑方案、明确工作进度、推动协调合作,这套书终于付印了,沈鹏先生是编委,出版社随即寄去样书。没过多久,他托人送来一张字条,大意是说这套书为繁体字版,繁体字需认真校对,像“复”的繁体有两种写法,意义不同,书中存在误用的情况,希望在再版时改正。沈鹏先生治学的严谨与认真,让身为后辈的我汗颜。
其实在“期刊社”任总编辑时,我就有幸为沈鹏先生的《沈鹏草书陶渊明文》做责任编辑,这本书选印了他用大草写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等三篇文章,图书装帧设计专家杨会来还将此书设计成拉页形式,颇富新意。虽然平时写草书,但我对沈鹏先生个别草书的写法没有把握,便请资深编辑张荣帮忙审读。张荣认真通读后,对三个字的写法提出建议,沈鹏先生采纳了一部分。
书出版后,沈鹏先生请我吃饭。记得那天他对我说,平时都是别人请他吃饭,今天是他请我吃饭。席间,他向我推荐东南大学漆器理论专家张燕(笔名长北)的著作;2014年,张燕的专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传统髹饰工艺体系研究》出版,获得了中国政府出版奖等奖项。
吃完饭,沈鹏先生让大家先出去一下,他和我有话谈。
原来沈鹏先生是想解释一下他和我父亲的一段误会,不过我认为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我父亲比沈鹏先生年长七岁,两人几乎是同时进入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他们的友谊长达五十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亲罹患膀胱癌,还是沈鹏先生的夫人殷大夫忙前忙后,使父亲的艺术生命得以延长。沈鹏先生还为我父亲写过至少三篇美术评论,每篇文章都花了大心思,力求出新。
真是巧合,我也写过三篇谈沈鹏先生编辑工作与书法创作的文章。
二
人民美术出版社是一家历史感、归属感很强的出版社,许多艺术家、编辑都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用情很深。也正因此,后来者,总被认为是“新人”,对出版社的传统与文化不甚了了。记得那年我去沈鹏先生家拜年,他问我:“来人民美术出版社几年了?”我说:“十几年了。”他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我明白,他是希望我多读读人民美术出版社以前出的书,多了解了解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历史。
2014年初,拙作《北总布胡同32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艺术家们》出版,我送给沈鹏先生一本,请他指正。不久,沈鹏先生托人送来一封信:“林阳同志:《北总布胡同32号》的书名就很好。老艺术家们给我们的启示:一、特别重视为大众的普及。二、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三、深入生活。四、互相切磋,团结一致。以上这些,在编辑队伍,在整个人美社,都有突出的表现,值得发扬光大。我相信大家都在期待本书的续编。祝你作出更大的贡献!”
2014年10月19日,我的《编辑出身的艺术家——沈鹏》一文在《中国文化报》发表,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沈鹏先生的文章。在此之前,业界从编辑角度谈沈鹏先生的文章比较少见。沈鹏先生读完文章,又托人送来一封信:“林阳同志:近来好!从《中国文化报》读到大作,多有感佩。‘编辑出身’是一个重要的视角,既为人作嫁,也由此获得收益,处理每一部稿件便是一个学习与提高的过程。你、我从不同的方向进入同一岗位,并且获得了共同的语言,令人兴奋。你对人美社的感情非同一般,是从老一辈就开始的,《北总布胡同32号》足以为证。今天做出版工作,不像我们那时屡屡受到政治运动的干扰,但有许多新问题,尤其是对事业长远总体的思考,你们一定会做得更出色。日后有机会晤谈。”
第二篇写沈鹏先生的文章,收录在《北总布胡同32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艺术家们》的续编里。第三篇文章是受沈鹏先生之约,为8卷本《沈鹏全集》的“综合卷”作序。这篇序言的写作时间长达一年,其间,我将沈鹏先生的百十篇文章通读了一遍。我在沈鹏先生的编辑探索、理论钩沉、文脉微观中找寻独特的行迹,以揭示他书法背后蕴藏的深层含义。
有个故事很有意思。在写沈鹏先生的第二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几年前,我陪人民美术出版社原副社长、副总编辑邹雅的夫人苏戈女士到沈鹏先生家,请沈鹏先生谈谈邹雅。邹雅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后调到北京画院任院长,五十八岁那年去山西阳泉煤矿体验生活,不幸失事遇难。沈鹏先生对邹雅先生很怀念,他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邹雅先生将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这么喜欢书法,写文件也用毛笔写,出版社有这么多书法大家,你应当认真学习。从此,沈鹏先生将书法视为艺术对待并加强学习。”文章发表前,我送沈鹏先生审阅,他将这段话删去了。对此,我很理解,毕竟我所认为的有趣、真实的细节,可能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进而产生负面影响。为《沈鹏全集》写序时,我又重提这个细节,沈鹏先生同意刊出,让我颇感意外。
因新冠疫情蔓延,我和沈鹏先生并未就序言的写作坐在一起探讨,仅有几通短暂的电话交流。但我相信心有灵犀,因为我们走过的路有太多相似之处,只是,他已走到天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三
2015年5月,我在恭王府举办了首个个人书法展“笔墨随心——林阳诗书作品展”。展前,我特请沈鹏先生题写展名,还提出“小请求”:希望写在方形的纸上。如果写成横条或竖条,不过是一个展名;写成方形,既可以成为独立的书法作品,将来使用时无论横、竖,都可以自如处理。
很快,沈鹏先生寄来他题写的“笔墨随心”。这四个字原本不大好布局,右边的“笔”和“墨”竖长,左边的“随”偏方、“心”扁横,但沈鹏先生处理得自然得当,非常精彩。
那次的书法展有两个亮点,一是书写自作诗,“文”“墨”共展,在当时并不多见;二是恭王府为此出版了书法册,设计、用纸、印刷都很精到。我将书法册送给沈鹏先生后,或许是受到某种启发,他在给一位编辑的信中说,他的下一本书法集可参考“林阳的书法册”;与此同时,他策划了平生第一次“沈鹏自书诗词展”。
2015年11月,“三馀笺韵——沈鹏自书诗词展暨新书首发式”在北京华润凤凰汇举办,共展出沈鹏先生自书的诗词小品三十余幅。活动现场,来自出版界、书法界、诗词界的专家分成出版、书法、诗词三组进行访谈,沈鹏先生指定我来主持,我感到十分荣幸。
四
2023年8月21日,沈鹏先生逝世的消息很快就“刷屏”了,在沉痛悼念的同时,许多人都怀念起沈鹏先生对自己的帮助。东南大学的张燕说:“我与沈先生交往三十六年,他为我的七本书题签。沈先生这一生,活得值!无论诗、书、文,都留心做,认真做,天分高,重气格,为人为学,足堪后世垂范。我与沈先生著作往来,全无金钱交易,看重的是思想追求的默契。”无私的交往与帮助,令张燕心怀感激。
记得2021年全国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期间,新闻出版组来了几位新委员,其中一位委员在我2011年担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前,曾找我任前谈话。接下来的十年,我们没有再见面。我问他:“您还记得我吗?”他答道:“当然记得。”他说当时他和沈鹏先生同在全国政协新闻出版组,“沈鹏专门打了一个长电话谈到你,说了你不少好话”。当年考察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时,我是人选之一,有人认为我不是学美术出身,不适合做总编辑,可这件事,我从未向沈鹏先生说过。十年转瞬即逝,这期间我和沈鹏先生多次见面,他也从未提及此事。
我最后一次见沈鹏先生是2021年秋,中国美术馆为沈鹏先生举办“闻道未迟:沈鹏诗书作品展”。沈鹏先生没有参加开幕式和研讨会,直到闭展前一天托人转告,他要去展览现场。那天参观展览的观众不多,但沈鹏先生还是被同道围着,我说不上话,只简单打了个招呼。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当面向沈鹏先生表达感谢,这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得知沈鹏先生逝世后,昔日交往的情景如在目前。2019年,我担任第二届“沈鹏诗书画奖”大赛组委会副主任,随中国诗词学会的领导拜访沈鹏先生。沈鹏先生举止儒雅,气度非凡,见同行的朋友带着单反相机,我赶忙拿过来抓拍,随后挑出一张最好的照片洗印、装框,送给沈鹏先生留念,据说他和家人都很喜欢。
“德艺馨隆,作嫁为人著述等身昭日曜;襟怀磊落,吟诗遣墨书坛圣手炳春秋。”回忆着这张照片,我提笔写下挽联,以为悼念……
(来源:北京晚报,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