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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大陆这边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台湾那边则废除党禁报禁,海峡两岸都有所变化,开始了一定的接触交流。
台湾当局允许当年渡海而去的老兵回乡探亲,大陆这边也不再将这些老兵看作敌特分子,而改为欢迎态度,于是老兵回乡成为一道风景,而且演出了许多动人的悲喜剧。
这个时候,我们家人只要聚在一起,就会谈论起二叔的事。二叔汝为正是败退到台湾去的老兵。
我们浙江人在国民党时代当兵吃粮的很多,跟随蒋介石到台湾去的也多。
弟妹们常说,东边谁家的丈夫回来了,西边谁家的爸爸也来探过亲了,怎么我们二叔一点消息也没有?
而且还做出种种猜测:是不是我们搬了几次家,他找不到了?或者是在那边又讨了老婆,不好意思回来见婶婶了?
爸爸听后,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临海就这么大点地方,再搬几次家他也能找得到,分离那么多年,另讨老婆是可能的,但只要他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不来找我的,恐怕还会是第一批回来;现在那边回来过那么多人了,他连个音信都没有,我看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父亲说得很肯定,我也相信他的话符合实情。因为我知道,二叔是一直跟着我父亲闯天下的,他们兄弟情深。
二叔和我父亲是同胞兄弟,但是性格迥异:我父亲禀性刚强,遇事喜欢自作主张,有决断力;二叔脾气随和,但比较软弱,缺乏主见。
他们生母死得早,后娘常要打骂他们,我父亲总是护着二叔,到处带着他跑。
二叔到上海进工厂,是父亲介绍的,后来到部队当兵,也是我父亲安排的。
不过当兵在当时并不是好差使,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睛,很是危险,所以父亲原不希望二叔进部队,后来二叔失业久了,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去当兵。
不过他进的是辎重部队,搞运输,管后勤,虽然升迁得慢,但危险性也小一些。我父亲自己却是带兵打仗,在枪林弹雨中跌打滚爬。
我与二叔原很陌生。虽然我生下来刚满月不久,他曾护送母亲和我从蚌埠回临海,但那时我不能认人,所以毫无印象。
直到抗战胜利,母亲带我来到父亲部队的驻地河南洛阳,这才与二叔相识。
我们与二叔一家合住在一个小院里,朝夕相处。父亲是儒家信徒,又是军人脾气,对我管教很严,二叔总是护着我,常常连累他一起挨训。
有时他干脆将我藏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因为里面有二婶在,父亲不便进去,只好作罢。
但二叔对我也不是一味放纵,如果他认为我不用功、不长进时,也要竭尽督促之责。
记得在洛阳第一天上学时,父亲不在家,我和母亲只知道浙江的规矩,以为总是在早饭后才背着书包上学,所以早上起得比较晚,不料二叔一大早就在院子里高声大叫,呼着我的小名说:你这个小懒汉,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不去上学!
我赶快起来,一问,才知道河南的小学生是连早自修也要到学校去上的。从此我每天摸黑出门,走着夜路上学,天刚亮就进教室读书,比在临海时用功多了。
抗战胜利后,我们与二叔一家相聚于洛阳。左边是二叔与二婶,右边是父母亲,中间是我。那时弟妹们都未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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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相处没有多久,国共内战就爆发了,他和我父亲都奉调到前方去。
我父亲在宜川、韩城一带驻防时,与共产党部队有所接触,比那些高官们更知道实际情况。
他在一开始,就觉得这场战争前途难卜,部队调动之前就叫我母亲早日收拾行装带我们回老家去。
那时我有了一个妹妹,二婶也生了一个儿子。但我母亲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吧,父亲走后,她就带着我们,与一些军官家属一起住进部队的留守处。
直到解放军第一次逼近洛阳城,这才匆匆带着我们兄妹和二婶母子,一起逃回临海,丢掉了不少行李衣物。
我父亲在宜川战役失败后,不愿再打下去,即以治病为由,决定解甲归田。
他在临行前曾嘱咐二叔,叫他设法早日脱身回临海。
但父亲走后,部队中的朋友劝他不要走,说你哥哥病好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也就稀里糊涂地拖了下来。
后来,战局逆转,他要脱身就更难了,于是就一直随着部队败退到越南。记得1950 年我父亲还收到过二叔一封信,说是他经商到了越南,路上很不太平,历尽艰险,益意兄染疾身亡,他自己则尚健康云。
我们一看就明白:我父亲的老朋友陈益意(时任副团长)已经阵亡了,二叔则跟着部队败退到了越南。这之后就音信全无。
再后来听说国民党将败退到越南的部队接到台湾去了,想来二叔也跟随部队到了台湾。
我们年轻时很强调对组织上要忠诚老实,我在填履历表时把二叔的去向也如实地写上了。但这层“台湾关系”,在当时可是个大问题。
据说,在我的档案里,就明确地写着:此人有“台湾关系”,不可重用,只能做业务工作。
好在我的兴趣本在业务上面,并不想做什么干部,所以这个限制对我打击不算太大。但后来一直受到批判,大概也与此有关。
当然,即使没有这层“台湾关系”,单是我父亲在国民党军队中的经历和家庭的地主成分,我也注定要入另册的。
二婶进工厂做工,在各种压力下,与二叔离了婚,当然只是单方面离婚,二叔并不知晓,但在我们这里,与台湾军政人员离婚,却是可以单方面进行的。
不过二婶并没有马上再婚,她口头上是说怕她儿子受委屈,实际上可能还在等待二叔,直到我堂弟中权长大成人,有了工作,并且娶了亲,她等待二叔无望,这才与一个追她多年的南下干部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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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同意父亲的判断:二叔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总想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我曾拜托一位到复旦大学参加学术会议的台湾学者打听情况,这位学者听说我二叔是胡宗南部队的,就说他与胡宗南太太很熟,胡太太手里有一些胡部的资料,可以请她查查看。
我听了很高兴,就一心等待消息。但等了很久,却音讯全无,只好另找门路。倒是一位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托一名台湾旅游业同行找到了信息。
他到台湾“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打听,查到了我二叔的死亡档案,证明已于1964 年在台北荣军医院亡故。
我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父亲、小姑、小叔和堂弟。堂弟想把他父亲的骨灰迎回临海安葬。
那时大陆的人还不能到台湾旅游,只有托台湾人来办理。堂弟托过几个到临海做生意的台湾商人,请他们吃饭时,个个都很有把握地答应下来,但回去之后却都是杳无音讯。
我女儿大学毕业后曾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有时要出境洽谈生意,她说等她有机会到台湾去谈生意时,一定要把二叔公的骨灰找回。但她的出差地点,是由上面指定的,不可能任自己来挑选。她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就出国留学去了。
后来倒是我自己得到一个赴台讲学的机会。2002 年暑假,我应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之邀,到青岛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东道主曾繁仁兄介绍我与到会的台湾东吴大学校长刘源俊教授认识,相谈之下,颇为投契。
刘校长听说我刚从复旦大学退休下来,看我身体还很健康,就要请我到东吴大学做客座教授。校方的请柬很快就寄过来了,而且还邀请我夫人同行。
但赴台手续在复旦方面却颇费了一些周折。学校管理此事的部门说我已经退休,不能办因公赴台讲学,把材料退回中文系。
我想仿照办因私普通护照那种方式来办一张因私赴台证,但打听下来才知道到台湾讲学只能公办,不能私办。
正在为难之际,陈思和打电话来,说他听说了此事,认为校方不应这样处理,他要去力争。当时思和是中文系系主任,系里事他有发言权。
学校管理部门说,外出讲学名额应该给在职老师,不应由退休老师去;
陈思和说:这是人家指名邀请吴老师,他不去,别人是不能去的,我们的教师退休了还有人邀请讲学,是我们的光荣,学校应该支持。
在系主任的一再坚持下,校方总算同意了,只是夫人不能获准同行。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
因为除了想考察一下台湾的学术风气以外,我还有一个私愿,就是要去找回二叔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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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骨灰的事并不麻烦,他们的档案工作做得很好。
我打电话到“退辅会”,报了我二叔吴汝为的名字,以及所属部队,他们在电脑中一下子就找到了,告诉我,骨灰存放在台北县某某路几号的骨灰塔中。
这台北县,就在台北市旁边,好像当年上海市旁边有个上海县一样。我决定在清明假日先去祭奠一次,再商谈领取骨灰盒之事。
有一位同学自告奋勇愿意陪我前往。有当地人陪同,当然就方便得多了,我们很快就找到那地方。
这是一个塔形结构的骨灰堂。院子里两边各摆放着内战时期留下来的一辆坦克和一尊大炮,表明塔里存放的都是当年老兵的骨灰。
塔有好几层,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木柜子,样子有点像书橱,但分成许多小格,每格放一个骨灰盒。我报出二叔的名字,办事员打开电脑一查,就告诉我,在二楼第几号格子中,并给我该格的钥匙,说可把骨灰盒请下来,在一楼的祭厅中祭奠,但不能烧香烛纸钱。
我们到二楼打开这个号码的柜门,拿出骨灰盒一看,骨灰盒是木制的,木料很好,盒盖上刻着死者的军衔、名字、籍贯和生年:陆军上尉,吴汝为,浙江义乌人,某某年生,一切都符合我二叔的情况,就捧到祭厅来,买些水果来祭奠。
我想,二叔孤零零地一个人流落到台湾,许多朋友都已早死,剩下的几个朋友也都年事已高,不知平时有人来祭奠否?一时颇有些伤感。
但转而一想,人死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有没有人祭奠已并不重要。看看骨灰盒保存得很好,骨灰堂也很整洁、高旷,算是可以告慰在天之灵的。
祭奠完毕,将骨灰盒放回原处,我就下来与管理人员洽谈领回骨灰盒之事。管理人员很客气,说家属来领是可以的,带回大陆也有先例,但是要“退辅会”开个证明来,这里才可放行。
这话说得在理,我就告辞回校,准备与“退辅会”打交道。心想这只是个手续问题,不是难事。
谁知这一关却一直过不了。
“退辅会”的人说,你只是吴汝为的侄子,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不能直接领他的骨灰,要大陆公安部门证明吴汝为有个儿子吴中权在大陆,而且要吴中权出具证明委托你来领骨灰,我们这边就可发放。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我就通知堂弟中权,要他赶快按台方提出的要求去办。
他先寄来他的委托书,同时向当地公安局要求开证明。不想一向将中权作为台属打入另册的公安局,这回却不肯认这笔账了,说办这种事的不止你一个,要台湾方面先开来证明,我们才能给你开证明。
我连忙再找“退辅会”,要求他们先开证明。但他们坚持要大陆方面先开证明,双方都是寸步不让,皮球踢来踢去,这就苦了我们小老百姓。我想,这事大概是办不成了,心里很是恼火。
有一次给一个在职学生研究班上课,课间休息时大家聊天,不知怎的,谈到了此事。
于是我就大发牢骚道:我叔父为国民党卖命,把命都送在台湾,现在我想把骨灰带回大陆去都不给,岂有此理!学生问我怎么一回事,我就将双方踢皮球的情况说了一下。
有一个同学悄悄对我说:老师,我给你想想办法看。我想,她一个普通学生,做着普通的工作,能有什么办法呢?无非是安慰我罢了。
没想到下次上课时,她交给我一张条子,这张条子是她过去的一个同学写给骨灰塔负责人的,略谓:我的老师吴中杰教授要到你处领出他的叔父吴汝为的骨灰盒,带回大陆老家,以尽孝道,请给予方便。
我说,能管用吗?你这同学是什么来头?她说:一个普通小会计,但刚好管那边的医疗报销。你去试试看吧。
一到星期日,我赶快再到骨灰塔去,拿出这张便条递给那位负责人,心里还有点惴惴。
想不到那人看了之后,马上说:你要现在就领走呢,还是等学期结束回大陆之前再来领取?
我怕夜长梦多,忙说:东吴大学到这里路远,跑一次不容易,现在就领取罢。
他说好。我赶快领出,带回学校。
想不到两岸虽然暌隔多年,但是人情的作用却还是一样的。
一切阻碍,在人情面前,都冰消雪融了。
当时我与另一位大陆来的教授同住在一套单元房里,虽然各自有一间卧室,但客厅是合用的,不便将骨灰盒带进来,我就将它放在研究室里。
我的研究室在一个小山坡上,夜深人静,每当我备完课,抬头看见书橱中的骨灰盒时,就不禁思绪万千。
我想到了他幼小时困苦的境况,想到他抗战时的到处奔波,想到他内战时的身不由己,想到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到了台湾,而台湾又给了他什么呢?
我记得抗战胜利,我刚到洛阳时,他就已经是上尉军官,直到将近二十年后死去,骨灰盒上写的军衔仍是“陆军上尉”。
我问过“退辅处”,吴汝为有没有遗物,可以让我带给他儿子留个纪念,回答说:什么也没有。
是的,他死于1964 年,台湾的经济尚未起飞,他们的生活还很艰苦,而且当时蒋介石念念不忘“反攻大陆”,所以不准老兵们在台结婚,当然也就没有在台遗族。
作为一个小民,他是随着时代的风云而漂流,自己又能有多大的选择权呢?
我从台湾返沪前,先打电话给堂弟中权,告诉他我回沪的日期和航班。他因为没有出过远门,有点摸不清方向,所以特地要我那个做生意的弟弟宗左陪着赶到上海浦东机场接机,很高兴地将骨灰迎回临海。
次年我回乡探亲时,堂弟陪我扫过我父母的坟墓之后,又带我去扫二叔的墓。这是一个新建的公墓,条件不是很好,但堂弟却感到很欣慰。
他虽然自幼与父亲相别离,恐怕没有留下多少记忆,但他还是千方百计要将父亲的骨灰迎回自己的身边。
这是天然的骨肉之情!
上文选自《鹿城纪事》
《鹿城纪事》(精装)
吴中杰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23年1月
图书提要
本书为纪实散文集,与作者已出版之《海上学人》与《复旦往事》(复旦大学出版社版)属于同一系列,是用特写形式,反映出时代面貌。
本书以20世纪鹿城生活为背景,以特写的形式,写出时代的演化给百姓所带来的生活变迁。写得较多的是自己所熟悉的教师、学生、学者、医生等知识阶层,也写了一些地方民俗文化,力图能写出地方风情。
中国的史书,大抵写的是帝王将相的历史;时下的纪实散文,也大都是学者名流的记事。但历史的主体是普通百姓,他们的命运,最能反映出时代的变化。本书着重写小县城小人物的故事,写他们的生存状态、民情风俗以及在历史巨变中的承受。这才是历史底层的东西。
本书以20世纪中期的社会变革为核心,上溯古代情事,下及新世纪变化,使小城故事具有立体感。
作者简介
吴中杰,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195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于鲁迅研究用功尤勤。已出版的学术著作有《吴中杰评点鲁迅作品系列》《鲁迅传》《鲁迅后传》《文艺学导论》《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等,又有散文集《人生大戏场》《旧途新旅》《曦园语丝》《海上学人》《复旦往事》等。他所主持的“文艺学系列教材建设”项目,于2001年获上海市教学成果奖一等奖、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
全书篇目
河水分流
台湾寻骨记
宋家台门
隔岸相望
庆典上的悲声
邵氏父子
朱洗与琳山农校
周文达与台州医院
陈宏阁:从印刷工人到造币专家
一个银行高管的末路
市井中的文人
位卑未敢忘忧国
真诚的求索者
惜君此生未尽才
爱的教育
沙粒,在大浪中浮沉
苍茫山水吟咏中
江南八达岭
台州义军与台州绿壳
一个泥水工的文化情怀
被遗忘的将军村
巾山上的钟声
鹿城弦歌
功存文物千秋业
大陈沧桑
古刹之劫
故乡的饭菜
清明忆旧
从抬阁吹亭到秧歌腰鼓
为即将消逝的民俗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