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荷叶枯了。
竹山先生存有几张荷叶,他用来包着点糙米饭,里面放几根咸菜,放在褡裢里带着,以备游走时吃。目前他只能寻觅些帮农人抄《相牛经》之类的活计,作为新科进士,这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枯荷叶包冷饭,当然没有什么清香,竹山先生记得年少时盛夏,祖母常以大如圆盖的新鲜绿色荷叶,给他包只叫花鸡或一块酱牛肉,出门时带着,饿了就着酒葫芦里的花雕酒吃,荷叶清香弥漫唇齿之间,好不惬意。那时他还曾经开心地到处游玩,有几个一同周游的朋友,如今都不知去向。花雕酒是很少能喝到了,叫花鸡、酱牛肉的味道也很久没有接触了。
人最脆弱的时候,大概是在异乡漂泊疲惫时,被一阵突然而至的秋雨淋湿,此刻,竹山先生就遇到了这样的雨。更让他百感交集的是,这秋末冬初的雨如此熟悉,淅淅沥沥,绵延无休。是秦淮河歌楼上遇见的那场细雨?因为雨,是夜大醉,亦无须归,歌楼上那个唱歌好听的女子,有双神秘的眼睛,她来自波斯,她梦幻般迷人的脸庞曾令年少的竹山沉醉忘返。是后来去临安的大船上遇见的那场大雨?那时,蒙古骑兵还没有越过长江,竹山先生乘船去临安城参加此生最后一次考试,大雨未来之时,江上的云很浓很低,宽阔的江面,一群群低飞的水鸟,更高处却有一行大雁,匆匆掠过,凄厉地叫了几声就不见了……竹山先生的船靠在一片安静水域的岸边,在岸上弄些酒肉吃了,心中却升起些无法排遣的忧愁,后来考试得中进士,那一刻他是高兴的,甚至暂时忘了一些家国的忧愁,人生的乐事莫非还会渐次在脚下铺开?他自己也有几分疑心。果然,他还没有从高中进士的喜悦里出来,还没来得及规划美好前程,就听到蒙古兵已经越过长江的消息,仓皇中,有家难回,四处奔走……
一个人的颠沛流离,可能并不需要走太远的路,甚至他经历的万水千山,也并不需要更多的山水,同样的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同样的河,水涨水落,各不相同。何况竹山先生赶上了山河易主的南宋之末,心中的山河自是不同。他心中的山河早已破碎不堪,纵然一辈子不会离开江浙一带,但那颗心早已越过万水千山,早已历经沧海桑田。
我仿佛看到,才30多岁的竹山先生颓然已有新生的白发,他满脸憔悴,步履踉跄。原来,岁月的风霜更多的是人内心的凄凉,所谓的颠沛流离更多的是一个人内心的无依无靠和自己对自己的左冲右撞。“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个“抛”字,多么无情,根本无法讨价还价,可是却还会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对万物似乎还有些情分,对人却很不留情,大概流光对人也很失望吧,但转念一想,流光对自己何尝有情呢,流光本身也流逝在光阴中了。
一人在外疲惫时,最易想起家人温柔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呵护,或是祖母的、母亲的,或是妻子的、女儿的,还有顽皮的儿子的,就连一向严厉的老父,也曾有几句入心的暖语。其实身在异乡,就算想起老父严厉的话,也觉得温暖,甚至有几分后悔没有认真听老父说些什么。那些回忆仅仅是一闪念,但那一闪念是如此完整:那时家里的油灯很温柔也很亮,就连院子外的窗下也能看见石头侧面刻的字,上面还有小儿子画的一条鱼。最开心的时候,全家人都说着祝福的话,满屋氤氲着香木的味道,那应该是刮着风雪的大年夜,马上就要辞旧迎新了,白雪落了一地,门上是他新写的桃符……
平江府的秋风愈加冷了,如今就算流浪又能到哪里呢?不过是绕山绕水团团转,左不过吴山右不过越水——“影厮伴、东奔西走”,这一路太孤单,唯有自己的影子跟随。
从临安城逃出来的竹山先生,经过一个人在江南的艰辛流浪,回到了宜兴,卜居在竺山福善寺,在那里第一天,太过劳累的他睡了一夜的好觉,第二天和寺里僧人谈了些话,用了些斋饭,他不想多说,寺僧亦不多问。下午时乌云卷了过来,凄凄凉风吹着窗子,夜色悄然临近,竹山先生在窗下整理了很久自己的心情,忽然听到窗外潇潇簌簌、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猛地抬头,此刻,他和过去无比熟悉的秋雨重逢了,在这竹林绕屋、石床木榻、清净之地,仿佛一位故友来访,那注定是个无眠之夜。秋雨,这熟悉的老朋友,仿佛一个知心人,和他说了一夜的话,他们说起那场春风得意的考试,说起老祖母的荷叶鸡,说起宜兴的街头美食,说起临安春天的杏花,说起秦淮河上那个下落不明的波斯女郎,说起一个个再也不见的人……
听了一夜的秋雨,辗转反侧的他坐了起来,走到推拉门外的檐下,寺里的地面是青石铺就,秋雨落上去更加干净,那些秀气的红枫树开始落叶了,但不多,恰恰衬托得地面愈显清净,竹林愈加油亮浓绿。竹山先生在僧庐下从秋雨里听到的岁月悲欢,不仅仅是个人之苦涩,在个人悲苦凄凉不堪的命运背后,更容易让人想起整个大宋的覆灭之痛!
吾少年时,最喜宋词,喜欢宋词里无比美好的意境,喜欢那种惊艳千古的句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用繁体字看,直抵宋代,也是那些句子为宋词赢得了媲美唐诗的崇高地位。彼时大概也在《宋词选》里翻到了蒋捷的《兵后寓吴》,但少年心总难理解,以至于多年都不知道有这样一首词在,心心念念的是他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种惊艳之句,可是,大概在30多岁时,偶然再翻宋词,却被这样的句子打动了: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
我一次次在宋词里回到宋朝,年少时,我在宋词里看到最华丽的中国,最浪漫的中国,及至中年,却深窥到宋词里最无助的中国。在蒋捷的《兵后寓吴》里回到那极度荒凉的时代,除了题目里有个“兵”字,内文完全没有说战争,完全没有说时局。他的《虞美人·听雨》,也只是速写了三幅场景,其他都没有说,但我们,却都懂了,都看到了。隔着繁体竖排的书本,仿佛他一生听到的每一滴雨,都准确地落在了我们的眼中。
焦作日报全媒体通讯员 陈小庆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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