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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汲取生活的源泉 | 刘庆邦

日期: 来源:文汇报收集编辑:文汇报

本文作者(中)在河南大平矿采访

日月星辰永不灭,天下文章无尽时。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吃不完的饭,睡不完的觉,经不完的风霜雨雪,干不完的活儿。同样,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只要脑子还灵活,就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赶上了难得的、连续几十年和平的好时候,我们所写的东西难免多一些。盖的房子多,使用的建筑材料就多。写的东西多,对素材的需求量就大。在写作的初始阶段,我们使用的往往是自己的经验。可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有限,活动范围有限,经验也有限,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写着写着,我们会觉得把自己榨取得差不多了,有时还出现了炒剩饭的情况。作家好比是一只蜜蜂,蜜蜂只有飞到野外,飞到百花丛中,在很多花朵中进进出出,才能酿出蜂蜜和王浆。作家还好比是一棵树,只有把根须深深扎进土地里,一年四季不断从土地里汲取营养,才能保证每年都能开花、结果。我们的办法,只能是向勤劳的蜜蜂和有耐力的果树学习,飞出去,扎下根,不断向生活学习,向劳动人民学习,持续从生活和人民群众中汲取创作源泉,使自己的创作活水淙淙,生生不息。

深入生活,这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并不那么容易。我个人的体会是,要真正做到深入生活,有一个态度问题,还有一个能力问题。这两个问题都解决好,才能深入下去,并收到实效。如果一个问题解决不好,所谓深入生活,也就是说说而已。

先说态度问题。态度问题是深入生活的首要问题,态度决定一切。正确的态度,是有着深入生活的真诚要求和迫切愿望,是我要深入生活,不是要我深入生活。是心甘情愿的,主动的,而不是磨磨叽叽的被动行为。如果是一只漂在水面的葫芦,靠别人摁,是摁不下去的。就算使劲摁下去了,别人稍一松手,葫芦很快就会漂上来。如果是一只秤砣,就不一样了,把秤砣往水里一扔,秤砣会一直沉下去,沉得见底见泥。正确的态度,还有一定要放下当作家的架子,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有人说,当今有些作家高高在上,已经贵族化了,很难再和平民打成一片。这样的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把中国作家说成生活比较优越的一族,恐怕没人反对。深入二字,是自上而下的行为,一般是指到农村去,到矿山去。也就是到基层去,到底层去。下面和城里相比,各方面的生活条件肯定要差一些,等于上来就对作家深入生活的态度构成了一种考验。在考验面前,倘若你怕吃苦,不将就,讲条件,图享受,人家不会买你的账,只能对你敬而远之,你很快就会败下阵来。我们只有怀着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像看见亲人一样,眼里常含泪水,无条件地走到他们中间,将心比心地和他们交心,才会真正赢得他们的信任。

再说能力问题。当今的生活丰富多彩,活活生生,我们只要到生活中去,是不是就可以左右逢源、收获满满呢?我的看法是,不一定。同样都是下去深入生活,有人深入一段时间,就会得到不少素材,回头可以写一些中、短篇小说,甚至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有的人虽说也到农村去了,或到工矿企业去了,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之所以如此,我想不外乎如下三种原因。一是生性比较怯生,缺乏社交能力,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一到生人堆里,他有些恐惧似的,该说的不敢说,该看的不敢看,该问的不敢问,一切处在被动状态。这样的人去深入生活,与不深入没什么两样。二是心灵不够好奇,目光不够敏锐,洞察力不够深邃,该看到的没看到,该听到的没听到,该想到的没想到,得到的可能只是表面化的、普通化的东西。三是缺乏有准备的心,和必要的想象力。三种原因相比较,这第三种原因最主要,也最要命。我们下去深入生活,目的是回过头来,静下心来,更好地投入创作。其实,在我们到达基层生活现场的同时,想象的马达就已经开动起来,创作的构思就已经开始,只是还没有完全成熟,还没有形成作品而已。创作当然需要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创作。深入生活的过程,同样需要想象。所谓想象,是一种特殊的自我启发的心理活动,是通过此事物,想到彼事物,并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是通过眼前发生的事情,想到以后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是通过事物的表象,发掘出表象下面的秘密,抵达事物的本质。有了一边“生活”,一边通过想象的勤奋求索,我们好像走进了富矿的赋存之地,新的发现和欣喜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甚至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急于投入新的创作。到了这样的状态,我们深入生活差不多才算是成功了,随后的创作离水到渠成就不远了。

二十多年来,我先后三次到煤矿定点深入生活,每次下去,都有所得,回到北京都写出了一些小说。重新翻开当年的一本本日记,我想重温一下每次深入生活的经历,倾听时代不断前进的足音。也是进行回顾和总结,用事实证明文学创作对生活的依赖关系。同时,我还有从日记里淘金的想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闪光的、有想象前途的故事没有写。倘若看得自己心里一动,两动,说不定还能写出一两篇短篇小说。下面,请允许我把三次深入生活的经历,分成三个小标题一一写来。

看骡子拉煤

时间到了21世纪,我偶尔听说,有的小煤矿在井下使用骡子拉煤。一听到这个信息,立即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在农村当农民时见过骡子,知道骡子是农耕文明的苦力。俗话说,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是说骡子在体力、皮实度、耐力等方面,要比包括马匹在内的牛、驴等牲口,都厉害得多。而挖煤是工业生产,让四条腿的骡子参与工业生产,这事儿我从来没看见过。当时,全国不少国有大型煤矿经过设备升级和技术改造,已经实现了生产和运输的机械化,或半机械化。可有的小煤矿却使用比较原始的生产方式,驱使骡子去井下拉煤,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新奇。

凡是机械化比较多的地方,文学的东西就少了,对摆弄小说的作者构不成吸引。正是相对原始和落后的地方,因为人与自然相互依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紧密,文学的东西才多一些。我很快打定主意,要到有骡子拉煤的小煤矿去看一看。

我打听到,在离北京不太远的河北省张家口市下属的蔚县,就有好几个用骡子拉煤的小煤矿,去那里看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去小煤矿走访,我还是有方便条件的。我是北京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时间完全可以由自己自由支配,想去哪里连请假都不用。我同时兼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的主席,有这个名头,天南海北的每座煤矿都是我走动和工作的范围。还有,我在《中国煤炭报》当编辑将近二十年,认识报社所有驻在各地记者站的记者,我想去哪里的煤矿,只须给当地的记者打一声招呼,他们就会给我安排。我去蔚县的小煤矿,就是省站的李站长打电话托朋友给我安排的。李站长对我说,他本来应该陪同我去小煤矿,因前段时间有记者报道了某个煤矿隐瞒多人死亡事故的情况,给全县的工作造成很大被动。一时间,县里各部门一听到记者二字就如临大敌,拒绝任何记者前去采访。李站长对他的朋友反复解释,说我不是记者,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作者,不写任何真人真事,写的东西无关痛痒,不会对该县的形象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他的朋友这才勉强同意我到蔚县去。我心说好嘛,深入生活还没到位,意想不到的故事就开始来了。

2004年9月8日下午一点,我从北京西客站登上一列绿皮慢车,奔张家口而去。火车一路上坡,不到二百公里的路程,却跑了四个多钟头,傍晚时分才到张家口。出了火车站,我来到附近的汽车站,想看看第二天早上几点有开往蔚县的汽车。这时有一位中年妇女过来跟我搭讪,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蔚县。妇女说,她可以帮我联系客车,明天早上六点就有开往蔚县的面包车。条件是当晚要住在她家的旅店。我问住一夜多少钱?她说十块钱,是全市最便宜的旅店。旅差费都是自掏腰包,住店不嫌便宜,我说那好吧。

旅店开在妇女家的院子里,房间里放有三张硬板床,还有一台电视机。旅店里没有饭店,我到外面的小饭馆,花两块钱吃了一碗刀削面。天黑了下来,我回旅店躺倒睡觉。被子和枕巾都不干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对自己说,好歹只一宿,睡吧。我以为房间里只住我一个人,不料半夜里扑扑腾腾一阵响,又住进了两个男人。他们一进屋就开灯,就抽烟,就大声说话,并打开了电视机。他们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波及得连床板似乎都有些震颤。睡觉是睡不成了,我怎么办?我安慰自己,生活无处不在,这就是生活。对有的生活,我们只能忍受,却无法干预。到了后半夜,我听见两个男人像是睡着了,其中一个男人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我悄悄起身,打开窗户,把满屋的烟气放出去一些,并顺手关掉了电视。我一关掉电视,那个打呼噜的男人就醒了过来,他说:你怎么把电视关了!他光着身子起床,重新把电视打开,电视机又轰鸣起来。

尽管我睡觉的能力很强,几乎还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天还黑着,老板娘就喊我起床,说去蔚县的客车已经来了。我谢过老板娘,拉上行李箱,逃离似的上了停在旅店门口的面包车。我上车一看,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乘车人。我知道,司机只拉我一个旅客,不会去蔚县,因为我将付的车费连油钱都不够。果然,司机拉上我后,开始在大街小巷的旅店门前转悠,踅摸去蔚县的乘客。他转了半个多钟头,又转了好几个地方,东边的太阳露出了红脸,还是连一个乘客都没拉到。这对我的耐心是一个考验。我不着急,反正什么生活都是生活,我准备了足够的耐心。按沈从文的说法,是耐烦。

最后,司机把我拉到停在路边的另一个面包车旁,让我下车去上那辆车,说那辆车马上就往蔚县开。在司机的摆布下,我登上那辆车一看,车上已坐了不少人,并堆着不少猪腰粗的铺盖卷儿。那些人在互相让烟,不用说是外出打工的农民工。我看到车的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就坐到了那个空位上。又上来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一兜子袋装的豆浆和热包子,分发给民工们。在烟雾腾腾的车厢里,民工们吃着包子,喝着豆浆,车才向蔚县驶去。

在蔚县迎候我的李站长的朋友,是县里煤矿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一位副科长。和副科长见面后,我让他直接把我送到有骡子拉煤的煤矿去吧。副科长知道我的身份,叫我刘主席,说哪能呢,刘主席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先到酒店休息一下,跟矿长见个面再说。他驾车把我拉到县里一家最好的蔚州大酒店去了,为我安排了一个住一天380元的单人间。昨晚住的床位是10元,今天住的房间是昨晚住宿价钱的38倍,差别够大的。我不必拒绝副科长的安排,干我们这一行的,早就习惯了冰也耐得,火也受得;地也入得,天也上得,到哪里都可随遇而安。

中午,马矿长带着两个部下到酒店请我喝酒。举杯期间,马矿长说他知道我,看过我写的报告文学,称我是中国煤矿工人的代言人。我口说不敢当,心里还是有些得意,为马矿长这句话,我和他连喝了三杯。喝过酒,吃罢饭,他们又带我去泡了温泉,做了足底按摩,过上了类似以前批判过的资产阶级的生活。第二天吃过早饭,马矿长就派他的专车司机,开车把我接到矿上去了。县城离煤矿三十多里,要走过不少古老的村庄,成片的果园,还要穿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土路坑坑洼洼,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在想象,去矿上打工的矿工,还有拉煤的骡子,不知他们是怎样走到矿上去的。

这座煤矿是一个乡办集体煤矿,煤矿的名字叫咸周。名字颇有些古意,只是有些费解。矿上没有办公楼,只有一溜十几间平房,看去有临时建筑性质。平房前面是敞开的水泥平台,平台前沿树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五星红旗在旗杆上迎风飘扬。矿上设有保卫科,科长姓杨,全科只有他一个人,自称光杆科长。矿长安排杨科长与我对接,杨科长安排我住在保卫科的值班室兼宿舍里。一在矿上住下,我就背上我的黄军挎,挎包里装上笔记本、圆珠笔和手机,在矿里矿外到处走。矿上办有食堂,炊事员是一位上岁数的老头儿,干部们都在食堂吃饭。到了开饭时间,我端起饭碗,跟干部们一块儿吃饭。饭菜很简单,但吃饱不成问题。填饱了肚子,我接着到处转。我连一个座谈会都不开,也不采访矿上的任何一位管理人员,就那么天天一个人转来转去。也许在矿上忙于工作和生计的人看来,我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人,也是一个白吃白喝、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哪里知道,我的两只眼睛在看,两只耳朵在听,脑筋在不停地转动,一人一事、一砖一石、一枝一叶等,都是有用的材料,都有可能和我的小说挂起钩来。我去井口看成群结队的骡子沿着巷道的斜坡下井,上井。下井时,骡子总是不大情愿,赶骡子的矿工需用钢丝小鞭子抽它们的屁股,它们才勉强往下走。上井时,每头骡子都是水一身,汗一身,又饥又渴,看见一只空烟盒,或一个塑料袋,它们也伸出舌头往嘴里裹。我去喂养骡子的小屋里看骡子吃草,去院子里看骡子眯着眼睛晒太阳。我走进矿工住的工棚里跟矿工聊天,看几个矿嫂在一起打麻将。我去附近的市场看骡子的交易,去兽医站看兽医给生病的骡子做手术,去钉骡掌的地方看师傅为骡子的蹄子更换蹄铁,还去一家专卖骡子肉的肉坊看宰杀骡子的过程。我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并不是当时就掏出笔记本来往本子上记,那样容易引起别人的警惕,也显得不够专业。我的办法是回到宿舍里再往笔记本上记。

本文作者在煤矿和骡子的合照

只在咸周矿呆了五六天时间,我就了解到不少情况,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丰富的内容。这个矿曾经发生过一起井下着火事故。是变电器着火引起电缆着火,又引起煤壁着火,很快使整个井下充满了毒气,没有了氧气。一时间,井下人挤人,骡挤骡,车挤车,一片混乱。那次事故,矿工窒息致死十几个,骡子却被活活闷死了四十多头,当班在井下拉车的骡子无一生还。因为人还可以顺着斜井往上跑逃生,骡子大都拉着装满煤块的重车,往井口根本跑不动。灭火之后,矿上千方百计把死骡子弄上井,就近挖一个深坑,统统埋到了一起。矿工死亡后,有的失去丈夫的矿工的妻子并没有离开这个煤矿,她们去市场买来新的骡子,雇一个买不起骡子的打工者下井赶车,继续在矿上讨生活。骡子是井下重要的生产力,养一头骡子参与运输劳动,每月可以分到一半工资。比如说,一个车倌儿驱赶骡子用铁壳子胶轮车拉煤,每月能挣三千元钱的话,骡子加上车的份额,就可以分得一千五百元钱。既然靠骡子的劳动养家糊口,工亡矿工的妻子对骡子都很爱护,几乎像爱护她们的丈夫一样。

根据在这个小煤矿定点生活所得到的素材,回到北京后,我接连写出了《鸽子》《车倌儿》《有了枪》《沙家肉房》《红蓼》等短篇小说,还写了一篇中篇小说《卧底》,分别发在《人民文学》《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十月》等文学杂志上。举个例子吧。一天中午,乡里派出所的所长开着警车到矿上检查治安情况。马矿长留所长在矿上用餐,马上派人去肉坊买骡子肉。所长说,骡子肉的肉纤维太粗,不好吃。马矿长安排买两只鸡。所长说,现在的鸡都是饲料催肥的肉鸡,也没什么吃头。那拿什么招待所长呢?这时,有两只鸽子翩然落在门前的平台上,在那里嬉戏。所长说,鸽子肉挺好吃的。矿长知道,鸽子是一个在灯房管理矿灯的矿工喂养的,让炊事员去买两只回来。炊事员空手而归,那个矿工贵贱不卖他的鸽子。矿长派保卫科的杨科长去买,说要是不卖,就砸了他的鸽子窝。矿工还是不卖,说你现在就砸吧。矿长又派一位副矿长去买,给价很高,并威胁说,再不卖鸽子,马上开除他。矿工说,你开除我,我现在就走。要杀我的鸽子,除非先杀了我!我之前跟那个养了一群鸽子的矿工交谈过,对那个矿工的评价是,心在煤矿,志在蓝天。这次又目睹了买鸽子的全过程,对那个矿工维护生命尊严的骨气顿起敬意,心说哎呀,这不是现成的小说嘛!我只是虚构了一个结尾,就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后,获得了“茅台杯”人民文学奖。发在《十月》上的中篇小说《卧底》,不仅获得了当年的《十月》文学奖,经《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后,还获得了当年唯一一篇“最受读者欢迎”的中篇小说奖。

去小煤矿下井

到用骡子拉煤的小煤矿定点深入生活,让我收获颇丰,尝到了甜头。过了几年,我觉得上次深入生活得来的存粮吃得差不多了,打算再次到小煤矿去挖素材。在蔚县的咸周煤矿期间,我一直想到井下看看。据说骡子有夜视能力,人下井,头上须戴矿灯照明,而骡子头上不用带矿灯,在黑暗中可以行动自如。我想看看骡子在井下的劳动状态。可矿上保卫科的杨科长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为由,坚决拒绝我下井,给我留下了遗憾。煤矿真正的生产现场是在井下,不到井下看看,深入生活就不算到位。再到别的小煤矿,我一定要下井。

我这次选择的小煤矿,是河南郑州煤业集团公司井田范围内一座小矿,叫三五煤矿。小矿所开采的是浅层的“鸡窝煤”,并不与国有大矿争资源。国家号召整合煤炭资源,三五煤矿被整合到了郑煤集团旗下。三五煤矿还是由个体煤老板自主经营,只是他们出产的煤炭产量要计算在集团公司的账户内。这种整合,说是为了扩大规模效应,其实跟弄虚作假差不多,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处。我对郑煤集团比较熟悉,它的前身是新密矿务局,在1978年春天,我就是从这里调到了北京的煤炭工业部。虽说我已在北京工作了几十年,那里仍有不少朋友和老乡。比如时任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业余时间喜欢写诗,就是我的朋友,我介绍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不能找他,请他安排我去小煤矿——要是找他的话,他安排的一系列照顾和优待,会把我包围起来,使我很难真正深入下去。我打电话联系的是我的一个小老乡,他在矿工报当总编。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可供我深入生活的小煤矿,并告诉他,我此时去的小煤矿,他一个人知道就行了。老乡跟我开玩笑,说明白,我们像是在做“地下工作”,须保持单线联系。

2010年5月22日,我坐了一夜火车,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郑州。老乡接上我,在车站附近的饭店用早餐。不知为何,我的牙突然疼起来,见凉疼,遇热疼;碰硬的东西疼,吃软的东西也疼,一疼一头汗,一疼两眼泪,真要命!怎么办?不去小煤矿了,打道回京?那不可能!生命的过程总是会生点儿这病那病,我没那么娇气,自信意志力还算可以,不至于因临时性的牙疼,就放弃计划中的小煤矿之行。老乡看出了我的牙疼,建议让我去医院看看。我说没事儿,咱们出发吧。驱车两个多小时,我们绕过国有大型煤矿,来到了藏在山沟里的私营小煤矿。小煤矿条件简陋,没有招待所,他们只好让我住进工人宿舍,和两个年轻的矿工住在一起。季节到了夏天,苍蝇们已经很活跃。我一踏进宿舍,一群苍蝇嗡地飞起来,像是在对我表示热烈欢迎。老乡说:刘老师,这不行,这里的卫生条件太差了,怎么能让您住在这样的地方呢!我说没问题,工人能住,我为啥就不能住呢!我也当过工人,当年我们还四个人住一间宿舍呢。我还有一个意思没说出来,这次到小煤矿,我设想的就是一竿子扎到底,跟工人同吃同住,住在工人宿舍里,正符合我的愿望。

一间宿舍里放三张木板床,那两个青年矿工先入为主,睡在靠里面的两张床上,我只能睡在靠门口的那张床上。床上没有枕头,我把自己带的书和衣服放在床头当枕头。矿上发给我一百元饭票和两只搪瓷碗,说话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拿上饭碗,到矿上的食堂排队打饭。以前在煤矿和煤炭部机关,我都是在食堂里排队买饭吃。自从2001年调到北京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之后,作家变成了“坐家”,就再也没有跟工人们一起坐在食堂的餐厅里吃过饭。餐厅不大,只有几张桌子,吃饭的工人在餐厅里坐得东一个,西一个。餐厅的墙上挂有电视机,电视机里的人在用嘴说话,餐厅里的工人在用嘴吃饭,两者互不影响。我排了一会儿队,花四块钱买了一份小饺儿,找到一个空座位,坐在那里慢慢吃。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别的人也不认识我。这使我回想起四十年前刚参加工作时的情景,生出一种久违的感觉。

我没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周围吃饭的工人。这一打量不要紧,邻桌有一个矿工,立即引起了我的好奇和注意。他的头是黑的,脸是黑的,耳朵、眉毛、鼻子等,都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矿工从井下的煤窝里走出来,一般都是先到澡堂里洗个澡,然后再到食堂里吃饭。他没有洗澡,去灯房的窗口交了矿灯,只在食堂的洗碗池那里简单洗了洗手,就去食堂的卖饭窗口买饭去了。他买了两个白馒头,一碗杂烩菜,外带一瓶酒,就坐在桌前吃起来,喝起来。他赤裸着上身,胳膊和脊梁上都沾着一层煤尘。煤尘附着在他胸前的汗毛上,使汗毛变得有些粗壮。汗水从沾满煤尘的脊梁上流下来,像是一道道小溪。他一定是饿极了,吃饭吃得可真香。那么大的白面馒头,他一口就几乎咬掉了馒头的三分之一。在咬馒头时,他嘴唇上的煤粉沾在了馒头上,给白馒头留下了一道黑印儿。他并不认为黑印儿是什么脏东西,第二口就把带黑印儿的馒头吃掉了。他一定是渴坏了,喝啤酒喝得格外痛快,用牙啃开啤酒上的铁盖子,一口气就喝下了半瓶。像他这样不洗澡就直接跨进食堂吃饭,在国营大矿的食堂是不允许的,只有在管理不甚严格的私营小煤矿,我才有机会看到这样不拘一格的生动人物形象。之所以选择到小煤矿看生活,不就是希望看到这样的形象嘛,这样的形象,不就是我的文学对象嘛!可惜我去食堂吃饭时没带照相机,要是带着照相机的话,在征得矿工的同意后,我愿意把他的形象拍下来。拍照的想法启动了我的文学想象,我继续想,要是一位油画家,看到这位带着煤黑吃饭的矿工,提出为这位矿工画一幅画,矿工会是什么态度呢?是同意为他作画?还是不同意为他作画呢?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正是我们这些小说创作者的用武之地。推己及人,我想矿工不一定会同意画家为他画像,因为出于自尊,他不愿意带着一脸煤黑出现在画面上。我接着想象下去,倘若画家愿意出钱,请矿工给他当模特,矿工愿意不愿意呢?我这样的想象,无疑是小说的想象,等于我的创作构思已经开始了。我想象的结果是,矿工不为金钱所动,不管画家出多少钱,矿工都拒绝为画家当模特,画家出钱越多,矿工拒绝得越坚决。我为自己的想象所感动,觉得下矿第一天就采到了“矿”,一篇短篇小说已经呼之欲出。果然,一回到北京,我很快就把这篇小说写了出来,小说的题目叫《皂之白》,发在《北京文学》2011年第8期的头题位置,并获得了当年《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同是当过矿工的评委会主任陈建功,对这篇小说很是赞赏,他说小说写出了煤矿工人清洁精神和生命的尊严。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三四天之后,矿上终于同意让我下井看看。矿上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派两个人陪我下井,一个是技术员,另一个是安全检查员。这天早上八点多,我们乘竖井的罐笼一来到几百米深的井下,我就看到了井筒的哗哗淋水,闻到了井下朽木和蘑菇的气味,听到了抽风机的轰鸣,踩到了黑色的泥泞,等等等等。我想起了自己下井当矿工的青春岁月,想起了生死与共的工友,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甚至有一些感动。这让我体会到,我下井不是寻找变化,而是重温不变,寻找记忆。找到了记忆的记号,一些记忆才会被重新唤醒。

在井下变电所休息时听技术员和安检员交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又得到了一个小说素材。他们谈到,最近有一个采煤工失踪了,采煤工的老婆认为她丈夫是死在了井下,天天到矿上哭闹,要求矿方赔钱。矿方不承认井下死了人,因为最近井下没有透水,没有着火,没有发生大面积冒顶,怎么会死人呢。矿方怀疑,这出闹剧的背后可能是矿工夫妇玩的一个阴谋,矿工藏匿起来,由老婆出面向矿方讹钱。双方相持不下,十多天过去了,事情仍未见分晓。我觉得矿方的怀疑有一定道理。可是,一个大活人,隐藏起来也不容易,肯定不能藏在自己家里,他会藏到哪里去呢?藏起来不易,走出来更不易。藏来藏去,他有可能自我迷失,再也回不去了。根据这个想法,我回头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失踪》,发在2011年第5期《十月》文学杂志。

那次到小煤矿深入生活之后,我一共写了五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一个短篇《两个矿工和一个女孩子》,是十多年之后才写出来的。这表明,素材是放不坏的,它像煤炭一样,不管在地底放千年万年,一旦取出来并点燃,仍然可以释放热量,温暖人间。

不写她们誓不休

我在煤炭系统工作三十余年,对煤矿工人的生活了解得多一些。早些年,全国煤矿的机械化和现代化程度不高,安全生产状况不是很好,每年都有不少年轻的矿工在事故中丧生。我作为《中国煤炭报》的编辑、记者,多次到事故现场参与采访报道。每次报道矿难,都使我的情感受到冲击,心灵受到震撼,留下了痛苦而难忘的记忆。1996年5月21日,河南平顶山十矿井下发生了一起重大瓦斯爆炸事故,84名矿工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一听到消息,我连夜坐车,第二天就赶到了矿上。这次我不仅写了新闻报道,还发挥了文学写作优势,写了一篇将近两万字的纪实文学作品。我运用细节化的写作手法,强忍满眼泪水,比较详尽地记述了事故给五家工亡矿工家属造成的痛苦。我一改过去报事故只算经济账的惯常做法,尝试着算一下生命账,也就是说不算物质账了,算一下精神和灵魂方面的账。我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矿工工亡所造成的痛苦是连带性的,而不是孤立的;是深刻的,而不是肤浅的;是长久的,而不是短暂的。通过作品,我呼吁煤矿的管理者尊重矿工的生命价值,真正对矿工的生命安全负起责任。

以《生命悲悯》为题的作品发表后,在全国煤矿所引起的强烈反响,让我有些始料不及。煤炭工业部一位主管安全生产的副部长,给我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上说:“作者从生命价值的角度,以对煤矿工人的深厚感情,用撼人心灵的事实,说明搞好煤矿安全生产的极端重要性和特别的紧迫性。”副部长建议:“煤炭管理部门的负责同志,特别是从事安全生产管理的同志读一下这篇报告文学,从中得到启示,增强搞好安全生产的自觉性和政治责任感。”一时间,对这篇作品,全国各地煤矿的矿工报在转载,广播站在广播,班前会上在朗读,文艺队改编成节目在演出,纷纷把作品当成了安全生产教育的教材。我还听说,有的矿工的妻子把作品拿回家读给丈夫听,读着读着读不下去,夫妻抱头痛哭。这一系列积极的反馈,提高和加深了我对文学创作意义的认识,我认识到,用文艺作品为矿工服务,不只是一个宣传口号,也不是一句虚妄的话,而是一种俯下身子的实实在在的行动,是文艺工作者的价值取向,良心之功,可以收到很好的效果。有了这样的认识,我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能不能写一部长篇小说,更全面、深入、艺术地、有分量地表现工亡矿工家属的生存状态呢。想法一旦生出,我就把它固定下来,变成了我的一个心愿。可长篇小说是一个大工程,它不像写一篇纪实文学作品那么快,那么容易。仅仅靠在纪实作品的基础上发挥想象是不够的,还必须到发生过矿难的煤矿生活一段时间,收集大量的素材,才能投入创作。

我还没找好去哪个煤矿定点深入生活,听说又有几个煤矿接连发生事故。2004年10月20日,河南大平矿发生瓦斯爆炸,148名矿工遇难。2004年11月28日,陕西陈家山矿发生瓦斯爆炸,死亡166人。2005年2月14日,辽宁阜新孙家湾矿发生的瓦斯爆炸更加惨重,遇难人数达到了214人。天哪,在前后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就有五百多条宝贵的生命突然丧失。这意味着又有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多少子女失去了爸爸。将心比心,让人何其惊心,多么痛心!一种强烈的使命感鞭策着我,催我赶快行动起来,去关注那些“天”塌下来之后的特殊生态群体。我选择了到阜新孙家湾矿深入生活。我做了充分准备,打算在矿上多住些日子,至少住十天吧。到了阜新我才知道,深入生活并不那么容易,不是自己想深入就能深入下去。我只到了矿务局,还没到矿上,局里管宣传的朋友知道了我的意图,就把我拦下了。他们对我很客气,一口一个老师叫着,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拉我去看这风景,那古迹,就是不同意我到矿上去,不给我与工亡矿工家属有任何接近的机会。我在矿务局漂浮了两三天,急得抓耳挠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得怏怏而回。去阜新深入生活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使我对自己的心愿能否实现有些怀疑,也有些悲观,觉得自己的心愿恐怕难以实现了。任何心愿的实现都需要条件,都不是无条件。我的条件就是对生活的依赖,就是需要大量活生生的材料,没有材料作基础,那是无法想象的。

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受心魂的逼使,没有放弃自己的心愿。我暗暗对自己说:你要是不写这部书,就对不起那些死难的矿工兄弟,对不起那些工亡矿工家属,也对不起自己的使命、责任和良心。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到了2013年,我申报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决定到河南郑煤集团的大平煤矿深入生活。郑煤集团的前身是新密矿务局,以前我在矿务局宣传部工作过,有不少朋友和熟人,相信他们一定会支持我的行动。当年中秋节前夕,我正准备前往大平煤矿时,收到了墨西哥孔子学院的邀请,他们为我翻译出版了一本西班牙语的中短篇小说集《神木》,邀我去墨西哥和读者进行交流。以前我没去过北美洲的墨西哥,很想到墨西哥走一走。可是,因为时间上的冲突,如果我答应去墨西哥,定点深入生活的计划就有可能落空。想来想去,我还是谢绝了墨西哥方面的邀请,坚持向近处走,不向远处走;向熟悉的地方走,不向陌生的地方走;向深处走,不在表面走;在一个地方走,不到处乱走。去矿上的前一天,我在日记本上给自己约法“四多四少一定”,即:多采访,多听,多记,多思索;少喝酒,少应酬,少讲话,少打手机;定下心来,真正深入下去。我在郑州的煤炭界、新闻界和文学界,都有不少朋友。中秋节放假期间,有好几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喝酒,或到矿上看我。我一一回绝了他们的好意。就在中秋节的那天中午,我买了月饼和水果,独自一人登门去看望一位遇难矿工的妻子和她的儿女们。我还让她的女儿领着我,特地到山坡上遇难矿工的坟前伫立默哀。我看到坟后长起了一棵桐树,桐树已长得有两丈多高。我在大平矿定点生活结束时,矿上举行了一个仪式,矿党委书记张海洋和矿长卢志愿郑重地为我颁发了一本证书,授予我大平煤矿“荣誉矿工”称号。

回到北京后,我把深入生活得到的材料,加上以前多次采访矿难积累的素材,加以整理,糅合,消化,一一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开始写作前,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要悲而不怨,哀而不伤,始终贯穿大爱情怀。把这部书写成心灵画卷,人生壮歌,生命赞礼。争取让读者读后,既可以得到心灵的慰藉,又可以从中汲取不屈的精神力量。从2014年6月29日动笔,日复一日地写到年底的12月25日,意犹未尽地为这部将近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结了尾。小说的名字叫《黑白男女》。小说在2015年第4期《中国作家》首发,随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出版后,被评为“2015中国好书”,并先后获得了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大奖、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和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最高荣誉奖,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


    2023年3月16日至4月11日(其中清明节回老家一周),于怀柔翰高文创园和光熙家园



  作者:刘庆邦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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