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执笔 吴越 吴馥梅
“三个月瘦20斤，‘减肥针’有多神奇？”连日来，社交平台上流传着不少“躺赢式”减肥心得。在节食、运动之外，很多人宣称，找到一种毫不费力的减肥“捷径”。
所谓的“捷径”，是降糖处方药司美格鲁肽——一款胰高血糖素样肽-1(GLP-1)受体激动剂。2021年4月，司美格鲁肽注射液在中国获批用于成人2型糖尿病治疗，不久后被纳入医保。同年6月，司美格鲁肽注射液(商品名：Wegovy)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获批减重适应证。
在庞大的减肥需求下，“神药”司美格鲁肽受到追捧，医院断货、被限制使用、频上热搜……与此同时，多个互联网平台上，司美格鲁肽注射液销量火爆——商品页上充斥着专业医师在线服务、隐私发货、多盒优惠等诱导消费内容。
潮新闻记者近日在调查中发现，司美格鲁肽在中国尚未获批减重适应证，但其滥用于减肥的情况普遍存在，而由此引发的用药安全令人担忧。严格处方药线上销售，明晰用药边界等问题亟需解决，民众健康减肥观念也尚待提升。
“患者”涌入诊室求药
诊室外坐满了候诊者，有人不断刷着社交平台，“打一针就能瘦10斤”“火遍全网的减肥神药”……提及司美格鲁肽，慕名而来的就诊者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体重正常甚至偏瘦者。
这是12月1日，潮新闻记者探访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某门诊时看到的一幕。多名就诊者表示，听说司美格鲁肽能减肥，特地来医院打针。
诊室外等待就诊的人 潮新闻记者 吴越 摄
门诊副主任医师孙水雅发现，近来门诊人数明显多了起来：不只是爱减肥的年轻人，50-70岁的中老年群体也越来越注重身材管理，“觉得肚子越来越大，想要来减减肥。”
中国营养学会肥胖防控分会发布的《中国居民肥胖防治专家共识》指出，当前中国50%以上的成年人和约20%的学龄儿童超重或肥胖。
随着肥胖群体人数的攀升，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打减肥针“躺瘦”。甚至体重正常者，也希望用“减肥针”达到心目中的理想体重。每周的门诊，孙水雅还经常会遇上一个特殊的群体——网络主播，她们原本体型就偏瘦，为了追求上镜效果仍觉得自己需要减肥。
司美格鲁肽注射液 潮新闻记者 吴越 摄
类似的就诊者还有很多——“我们领导打针瘦了，我也来看看。”“医生，我想打针瘦40斤。”……在孙水雅看来，盲目打“减肥针”，主要是因为对司美格鲁肽适用症、副作用缺少了解。
孙水雅会不断劝导就诊者，使用司美格鲁肽注射液会产生副作用，比如胃肠道反应，增加患胰腺炎、肠梗阻、甲状腺肿瘤的风险等。“前段时间，有精神类疾病患者打针后，甚至出现抑郁倾向。”
也正因此，医院对司美格鲁肽注射液有严格把控。打“减肥针”需经医院评估，检测超重幅度、肝肾功能、血糖血脂、胰岛素等一系列指标, 结合就诊者体脂含量、内脏脂肪面积等，综合判断其是否需要药物减重。
打“减肥针”被拒的就诊者，并非少数。潮新闻记者采访中发现，至少六成求购“减肥针”的人被医院劝退。与市场追捧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医院始终对司美格鲁肽持谨慎态度。
孙水雅劝导就诊者通过改变生活方式减重 潮新闻记者 吴越 摄
“体重指数（BMI）超过30的单纯性肥胖患者，或者BMI超过27伴随一种以上肥胖相关并发症的患者，充分告知司美格鲁肽注射液副作用，知情同意的情况下可以使用。”孙水雅向潮新闻记者表示。
因为大体重基数的患者如果体重继续增长，接下来会面临更多的肥胖相关并发症，如糖尿病、高血压、高脂血症、痛风、重度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等，当BMI超过40以上，内科药物减重效果就会明显打折，有些患者最终只能通过手术减重。
现场，潮新闻记者看到多位打“减肥针”复诊病人。一位害怕做减重手术的重度肥胖症患者，6周从220斤减到200斤。还有位肥胖症患者，打针三个月已经减了37斤。孙水雅叮嘱复诊者们，光打针效果并不大，还要结合每天一小时运动和健康饮食，“控制在8-17点进食。减少主食量，别吃肥肉，炒菜少放油，奶茶、饮料要戒掉。”
身材焦虑背后的灰色生意
热闹的门诊室里，挤满了身材焦虑者。
有人很坚持，并试图说服孙水雅，“你就给我打一针试试吧，看我能瘦多少斤。”还有人求药碰壁后，眉头紧锁，下电梯的功夫，已经网购下单了司美格鲁肽注射液。
尽管医院对处方药司美格鲁肽注射液有严格的限制，但网购却异常顺畅。这是多名购买者的普遍感受。根据他们的指引，潮新闻记者在部分售卖平台展开调查。
在多个头部电商平台，司美格鲁肽销售商宣称“隐私发货”“赠送针头”。该产品包装盒显示，司美格鲁肽1.34mg/ml*3ml*1支规格注射液需皮下注射，用量每次0.25mg，一周注射一次。
潮新闻记者以买家身份咨询用药风险。“康XX大药房旗舰店”一名药师客服回应，自己打针即可，安全的。“最大的不良反应是肠胃反应。个别人会出现肠胃反应，比如胃胀气、恶心、便秘、打嗝、拉肚子、口干和头疼等。”
然而多家店铺并没有提及该药存在一定安全隐患。线上药师客服并未像医生一样充分告知消费者，该药可能引发更为严重的病症，或是不适用群体和服用禁忌。
在药师客服指导下，潮新闻记者点击商品页右下角开方购买，填写用药人信息后，在确诊疾病这一栏勾选“2型糖尿病”后，申请开药。不到3秒钟，记者收到了诊断结果为“2型糖尿病”的电子处方。凭借电子处方，就可以直接付款购买。
线上销售截图
该商品页显示，已经有30000多人付款，4000多人对此作出评价。此外，某外卖购药平台显示，销量靠前的两家店分别打着实体诊所、药房发货的标签，月销量达到4000+、3000+。
在销量方面，潮新闻记者在浙江一家接诊量较大的省级三甲医院调查发现，目前司美格鲁肽仅限于内分泌科使用，该院每周开药量仅为50-100盒。这意味着，一家医院的司美格鲁肽注射液的月销量不及网店的十分之一。
有购买者向潮新闻记者反映，因为是冷链配送，卖家规定药品一经售出，非质量问题无法退换货。“尽管下单时有点犹豫，看到商品发出，就没有回旋余地了。”购买者王伊（化名）告诉记者，也正因此她纠结了一小时，最终还是把针扎进了肚子。
部分害怕打针的减重需求者，则转向代购国外版司美格鲁肽口服药。一名代购告诉潮新闻记者，该口服液在国外同属处方药，可帮助买到日本、欧美版。他发来的口服药图片上标注着“强力降糖减重”“减重神器”“无糖尿病可用”，并向记者宣称，“可放心使用，货源很紧张。”
被忽视的用药边界
司美格鲁肽注射液作为治疗2型糖尿病的处方药，2021年4月被国家药监局批准进入国内市场，不久后被纳入医保。同年6月，司美格鲁肽注射液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获批减重适应证。
不过，司美格鲁肽在中国尚未获批减重适应证。“它在国内用于减重，是参考国外的减重适应症，其实是超说明书用药，很多潜在副作用有待进一步研究和观察。”孙水雅向潮新闻记者表示。
司美格鲁肽由丹麦诺和诺德公司生产，通过激活GLP-1(一类蛋白质激素)受体，增强胰岛素分泌，抑制胰高血糖素分泌，并且延缓胃排空，通过食欲抑制减少进食量、减轻体重。
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截图
其在临床上应用到超适应证，主要是针对尽管未得患糖尿病，但肥胖且合并并发症，如高血压、严重的关节问题、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等患者，还需要得到医院药学委员会批准、医生指导和定期随访。
面对挂号就想打针的减肥需求者，医生会让就诊者做一系列身体评估，只有严格符合指征的重度肥胖症患者才会考虑给药，即便如此，药物的作用也远非“一针见效”。“减重效果因人而异，需要同时配合饮食控制和运动。”孙水雅向潮新闻记者表示。
业内人士提醒，作为处方药，司美格鲁肽注射液是把“双刃剑”，在减重的同时，注射者也要承担用药风险。
社交平台上，不少人分享司美格鲁肽“减肥针”的使用感受，透露着减肥并非打一针这么简单。有人停药两个月，重度脂肪肝减轻了，但是甲状腺素比正常人高很多；有人称，停药一个月，反弹2斤，又要打针了。也有人称出现呕吐等症状，不想打第二针，没有食欲不快乐。
浙江省卫健委相关专家也向潮新闻表示，司美格鲁肽有一定副作用，使用剂量、适应症、用药时间等也有严格控制。“不严格按照处方药相关管理办法，随意售卖该处方药，线上药店、代购都涉嫌违法。”
《药品管理法》第一百三十条规定，药品经营企业购销药品未按照规定进行记录，零售药品未正确说明用法、用量等事项，或者未按照规定调配处方的，责令改正，给予警告；情节严重的，吊销药品经营许可证。
然而现实中，代购境外处方药存在监管难题，没有办法做到去查每一个包裹快递，这也导致了灰色代购产业滋生。“司美格鲁肽口服液作为国外处方药，不能随意购买。消费者对代购药剂真假难辨，需警惕用药不安全因素。”中国卫生法学会常务理事邓利强在接受潮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
也有专家认为，处方药随意购买乱象，说明存在监管漏洞。随意服用司美格鲁肽不直接危及生命，相关部门并没有将其列为重点监管对象。此外，民众对处方药和非处方药的使用界限并不清晰，这也是司美格鲁肽被滥用的重要原因。
专家建议，提高民众分辨药物、安全服用的意识，是严格执行处方药需凭处方购买、医嘱服用的基础。同时，需要药监、市场监管、卫生监督等部门健全监管体系，严格把关处方开具、审核环节，并对违规行为加大处罚力度，堵住处方药网络销售泛滥的漏洞。
司美格鲁肽在减肥领域滥用，只是处方药乱象的冰山一角。处方药与非处方药物之间被忽视的边界亟待明晰，并形成规范、分清权责、压实整改，才得以根除滥用顽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