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就想写写我的外公。
这个念头始于某一天，在娘家吃完饭的我准备回自己家，出门上车后，发现外公也走出家门，来到巷子口，目送我。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外公老了。
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外公一直是一个很潇洒的人，从我记事、他仍年轻时，到我成人、他垂垂老矣时。
不过在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之时，日子总归是平淡地前进着的，于是一直没有动笔。
外公生于1949年，与新中国同岁，也与新中国同成长。74年的风雨中，我同外公共同度过31年——我是从小由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一直养在他们身边，从小便喊他们“爷爷奶奶”。即使后来我长大了，父母有精力照顾我接我回家后，我们同外公外婆住的也很近，前后相邻，10秒钟便能互相串门。
小时候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对于长辈们津津乐道的我穿着花裙子旋转跳舞、维护妈妈说出“我妈妈不饿”这样的趣事都记不太真切了，但总有一些事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对于外公的第一个深刻的记忆，是一架玩具电子琴。我至今仍记得它的样子：复古电话座机的造型，大约20厘米长的底座是黑白的琴键，上面连着一个红色电话话筒，排成圆环的数字按键对应的是一小段简单的钢琴音乐曲调，是我儿时流行的玩具，我的很多玩伴都先后拥有了，看得我很是羡慕，但从小便性格内敛的我并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只会在晚上临睡前的玩闹时在外公圆圆的肚皮上用手指模拟弹琴，次数多了，外公看出我的渴望，第二天便带我去百货商店，到了门前，许是因为羞怯，我以“太贵了”为由不肯进去买——九几年的我虽只有几岁，但也知道几十块钱确实是巨资，外公却执意为我买下了，拥有了电子琴的我喜不自胜，回家便叮叮咚咚弹起不成调子的音符。
我明白，外公为我“斥巨资”买一个玩具那是因为对他外孙女的爱。其实外公很是节俭，他经历过艰苦的年代，在很小的年纪没了父亲，也曾吃不饱穿不暖，但外公要强，硬是凭借自己的拼搏在风雨飘摇中带领一个家庭走向更好的境地。
要强，是外婆评价外公最多的一个词，用她的话语叫做“要好看”，并非贬义，而是形容外公这一辈子的行事风格：挺直腰板，维护颜面。即使在患病后期的病房中，外公也坚持保持着自己的体面，他拒绝穿睡衣，仍旧穿着自己平日穿的衬衫和外套，并且在亲朋来探望时强忍剧痛展现出正常的样子，高声与他们交谈，不透露出半点虚弱的病迹，同时期因妊娠剧吐而住院的我每日蓬头垢面，穿着睡衣躺在病床上昏睡，是半点也比不得外公的。
外公的要强是掌控自己生命的一种态度和方式。少年时的他被迫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田间地头的劳作，衣食短缺的生活，都压在他的肩上，就像他参加修筑洪泽湖大堤“扒河”时的扁担和绳索那样，压的人喘不过气。两三年前，我开车带外公外婆去洪泽湖景区游玩，站在大堤上，面对广阔的湖面，他手指前方，只说了一句我以前在这扒过河呢，他定是又回忆起了年少时寒冬里的一次次咬牙坚持。
如之前提到的，外公是很潇洒的人，他不似一般老年人那样会唠叨，对于以前的事情，说的并不多，除了年少时“扒河”的经历，他还乐意给我们这些孙辈说他参加“大串联”的故事，向我们描述如何乘坐无需买票的汽车、火车，品尝到了别的青年学生带来的极美味的香肠，一路辗转多个省市，在天安门接受教员的会见，说起这些经历，兴致勃勃的外公眼睛里闪烁着亮亮的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段少年时光。
再成长一点，外公离开农村去市里读书，学了农业，后又返回乡里做了教师，工作之余，他会利用所学的农业知识照看家里的田地，收成自然比别家好一些。外公热情好客，待人大方注重礼节，他经常会邀请同校教师同事到家里吃饭，一顿饭便喝完了外婆酿了好久的山芋干酒，外公对此毫不在意，即使是在物资匮乏的时代，他向来不会斤斤计较。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外公对他的三个子女要求甚严，无论是读书学业，还是做人做事，都以他要强的标准要求他们，他支持儿女们读书，为儿女们做工作上的规划筹谋，我的母亲，他的大女儿，也在那年代的农村完成了学业，开学报到时，外公亲自送她去学校，与老师见面沟通、拜托关照，足见他的重视。
我出生后，父母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我，便将我养在外公外婆身边，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只知道自己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不论他们搬几次家，总有我的一个房间，再长大些，表弟出生了，我仍在外公外婆的照拂下生活，外公会带着我和表弟坐公交车去淮河风光带玩，夏天给我们买雪糕，这就导致了我们的很多照片都是在吃雪糕；冬天买冰糖葫芦，一次性买5根的那种。从小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的我长大后仍离他们很近——爸妈买了外公家后面的那户房子，外公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几趟，看看我们在干嘛，有的时候恰巧遇到我们刚吃饭，他就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闲聊，很多时候我们会邀请他“共进午（晚）餐”，若有他喜爱的菜式，便欣然应允，我爸便陪他喝酒，是的，外公抽烟又喝酒，活得潇洒随意。写下这段回忆的时候真的恍若隔世，因为病重后期，外公一直住在医院里，很久不能跟我们一个桌子吃饭了。
外公潇洒又见过世面，所以节俭的他愿意在感兴趣的新鲜事物上花费时间和金钱，大概在我高中那会儿，已经退休的他突然对电脑产生了兴趣，当即买了一台台式机回家，连上网线，从零开始学习各种操作，不会拼音打字的他甚至配了手写键盘，就这样逐渐熟悉了QQ聊天、斗地主等消遣项目，为了能一直打牌，他甚至注册了7、8个QQ账号，令人佩服。电脑玩腻了便去抖空竹，去爬山，骑着电动车载着外婆到处玩，有一次回家路上突遇暴雨，老两口便在一座桥下面躲雨后再回家，他的生活好像一直这么生动精彩。
外公爱玩、爱吃，乐于享受生活。退休后，他的一个很重要的爱好便是旅游，带外婆去扬州、上海、北京，在景点标志处花钱拍立即重洗塑封的照片带回来，曾在上海的地铁上与外婆走散——外公上了地铁，外婆还没上门便关了，外婆在站台上急的大哭，外公在地铁开动前叮嘱她不要走动，然后迅速在下一站乘坐返向地铁再回到走散的站台——多么惊险！当时已五六十岁、一直在小县城生活、没怎么坐过地铁的外公硬是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找回了外婆，足见外公的足智多谋和敢拼敢闯，这也不难奇怪外公会选择一个人独自报团进行了欧洲N国游和台湾游，他在欧洲见识了恢弘的古建筑、尝试了难吃的生菜沙拉，给我买了阿玛尼的包，还在机场给我买了大牌香水的套装——他说是看到别人买啥就跟着买啥；在台湾的夜市，他的腰带坏了，去摊贩上买新腰带时丢了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又重新回去找，老板正等着他回去呢，也是这样有惊无险，回来后，外公一个劲称赞那个老板讲良心。
大学毕业后，没有上班的我在家备考，苦闷不时袭击着我，外公见状，提出让我带他们二老去杭州游玩几天，给我转了钱，一切行程安排全权交给我。就这样，我们一行三人在桂花盛开之时坐了高铁去了西湖杭州。在西湖，我们看老大爷拖着线钓鱼，随后，我们去商场吃了火锅；在一个古色古香景点的周边，我们吃了西湖醋鱼，外公喝着酒，很开心；在住宿宾馆的隔壁，我们喝了西湖牛肉羹；灵隐寺爬山，我体力不支甚至比外公走的都慢。在返程的高铁站，我们在麦当劳吃饭，那段时间麦当劳推出了粉色的冰激凌，我问服务员有没有，很可惜没有，吃完饭候车的时候，外公到处转转，回来的时候，举着一个冰激凌，现在想想，外公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去给店员沟通要冰激凌，这里面也是他对我的爱，可惜那时候我不成熟，还不开心于不是粉色，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我所在的小县城，海底捞也是近几年才开了一家，我带全家人去赶新鲜，外公也很高兴，还给海底捞取了个别名：河底捞，每逢佳节、假日，总是打趣要去河底捞一捞，只可惜，现在没人在微信喊我去河底捞了，也没人在微信叫我坚持、再坚持了。我越发能够理解“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当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听着京剧曲调的《武家坡》，眼泪不知怎的在眼眶打转，明明外公并不是爱听戏曲的小老头，但我总是会从曲调中联想到他；听到《花花又开》》里“小村一切都依然，树下空荡荡，开满花花的树下，纺车不再响”，也是禁不住潸然泪下；在路上看到戴着黑色鸭舌棉帽、穿着黑色棉服、矍铄行走的老人时，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继而又想起了外公。
我有一条小狗，叫豆豆，家人都很喜欢跟它玩，但外公平时不太会逗豆豆、喂它吃东西，他不太喜欢猫猫狗狗的，不过他曾在我上班时独自骑电动车带豆豆去公园、野外玩，回来后跟我吐槽豆豆不肯栓绳子、不听话，但下次仍旧带着豆豆出去，这也是一种爱屋及乌吧。外公经常在豆豆几天没洗澡呈现出邋遢样子后说：这小狗老了。葬礼结束后，家人回来，跟豆豆说：再也没人说你老咯。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葬礼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一颗行道树不知什么原因断掉横在路上，那是一颗树干很粗壮的香樟树，车来车往，行人匆匆，都绕开它，待到中午下班回家时，香樟树早已不见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棵香樟树和外公一样，被留在了这个冬天。
(杜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