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宇宙的原点,造物是时间的指纹,艺术是造物的灵性结晶。不同气质的艺术,往往区别于看待艺术与时间关系的差异。艺术既是对现世时间的浓妆淡抹,也可以是对永恒时间的钩深致远。
徐累的艺术,呈现出艺术与时间的第三种关系:既在二者之间,兼容二者;又在二者之外,不能等同其一。如果把时间的片段与永生合称为“总体时间”,徐累的艺术,则可称为“总体时间”的艺术,它是关于时间的艺术,也是时间本真的显影。
正如此次展出的作品,从 1993 到 2023,“时间”以艺术的方式,随生命潮汐起伏,幻化成画家笔下的白驹过隙、午梦千山、月影圆缺。既三十年后回看,徐累艺术的起点,即对“时间”诸种现有分类的存疑。于是,“时间三体”亦是艺术家对这份存疑的一次集中解谜:“时间”不是单一的,“时间”也不仅是二分的,“时间”可以定格,“时间”可以复调,“时间”甚至可以交错折叠——“时间三体”,既是关于“时间”的三种体验,也是关于生命的三重门。
前生 时间的定格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徐累的作品沉迷于戏剧性的“间离”情境,帷幔、重屏、空椅、笼鸟、镜戏、梦蝶、石影、游荡的鹿、虚无的人,究竟是真还是幻?围屏后的衣皱,是折痕还是沉沦?而立之年的人生,该怎样继续?墙上斑驳的光阴,仿佛记忆的曾在,一次次静默,一场场落幕,“时间”深潭无波。然而“时间”不会仁慈地止于停顿,它在不声不响中惨淡流逝,直指生死。
这个始于青春伤逝、以老照片为灵感、人去影空的故事,指引我们向着生命内部窥视。隔望帷幕重屏,“时间”在过往中定格,如梦如幻,如镜花水月,在半遮半掩中茫然无措。对万物皆空的沉浸式体验,往往源自内观求生本能的反向撕扯。青春的小鸟,一些飞进笼中,一些制成标本。栩栩如生的标本,究竟是活体还是幻影?是生机还是绝望?画家的画笔,是把“时间”关进笼里,还是把“时间”制成标本?
定格光阴,凝观虚空,置之绝境,参悟宿命。在《世界的尽头》中,当文明的骨鹘走到尽头,世界的开端又重现眼前——“大明坤舆全图”展开一个已逝的冷酷仙境,前世今生,无从适从。借此别离,从秘室与内观中走出,通往一个更复杂多变的“时间”,大千世界层峦叠嶂,豁然开朗。天高与地远,物象与心观,远势与近质,“时间”在流动中又显示出复调,《一生悬命》就是在世界中不偏不倚的立场宣言。
浮生 时间的平行
“时间”是可以度量的。每个人都曾经以生命为尺度,丈量由此及彼的距离和感受。却望来时路,光阴的钟摆久久回荡,人生在晨钟与暮鼓、江湖与庙堂、离别与抵达、苦与乐、生与死之间徘徊不定。
这便形成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对仗”。“对仗”是文学修辞,也是知会世界的方法,一个原点,两极相对,意味我们身处种种复合的“关系”中,在平行“时间”中感召一切。《龙马仙》的龙与马,《石上浪》的隐与现、水与石,《对弈》中的达芬奇密码,无不物有“对仗”、图见“古今”,时空中的世界呈现平视平衡。
混沌与清晰、情感与理智、想象与现实,乃至东方与西方,世界既是互望,也是错过。而至不惑之年,往往在文明的冲突中延宕着不解。时间的交错,虽曾相交,终是错过。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是一个万物幻生故事。如果说“时间的定格”,将我们引入向内的“观空”,从虚空中领悟生死,以模棱两可的“个人”感受为智慧开门,那么“时间的平行”则指出向外的“观假”,从假以名相的千变万化,照见世间万物,以具体的特殊性,走在解惑的路上——不同文明、不同时空、不同背景的特质,是否只能在不可调和中泾渭分明?
共生 时间的折叠
2018 年的“互”系列,开启了徐累“时间”体悟的又一维度。似乎是潜移默化“量子物理”对“时间”弯曲理论的模型描述,他尝试将艺术史的经典图像,组合、并置、互嵌,呈现“移动的时间”。
互联网时代,使得以往艺术的既定章法被打乱,变成无差别的全球化统一场。通过海阔天空的推拉摇移,文明景观纵横交错,《世界的床》让不同年代的梦同枕共眠,《世界的云和山》也演化成地形学的模拟数据——东方浮世绘、印度细密画、西方洛可可,不再分出彼此,天地的一众屋脊,在五色祥云中俯瞰人间,世界化身群山云海,错落有致。一分为二的世界从对峙中走出,一重生两重,两重生三重,三重生万物,积淀为时空的复数。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折叠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真相复活的故事。在观空(观真如)、观假(观名相)后,渐近至观中(观中道)。“佛眼观中是就着假而了解空的普遍性,就着 particular 而了解 universal,而且就着空的普遍性同时就了解假,所谓空假圆融,这才叫做中道”,在儒者牟宗三看来,“这就叫不可思议,其实也并不神秘,你如果了解了就是这样……这是个辩证的发展。”
于是,元人倪瓒的“一水两岸”,并发出文艺复兴达芬奇的树;赵孟頫的“鹊华秋色”,飘移来博斯对“人间乐土”的奇思异想。古今中外,时空共振,和合共生。视觉的世界借由扎根于中国传统美学的“兴会”生出杂林,不同年代的东西方笔法样式,就此开花,香远益清。折叠的世界乱中取胜,指引我们领悟“宇宙”的元一模型,这是到了知天命的时刻。
永生 时间的寓体
徐累对“月亮”主题情有独衷,他常常在人类亘古仰望的旧时明月,加入现代人的探问与想象,以此作为“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永恒寓言。
“时间”之外,是时间的“时间”,“超现实”的,寂静的,诗意的。千年寂寥,披图可鉴,深掩地表中的月亮,飘浮在海上的月亮,白昼归巢的月亮,轮回重影的月亮,或者呈经达芬奇推理过的古希腊希波克拉底“月牙定理”,也有一种理性中的神秘和浪漫,激起我们心理上的无限测量。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好景为君留,何必问更筹?
今生 时间的悟者
由此,关于前生、浮生、共生的三重门,关于定格、平行、折叠的三种“时间”,画家与观者不尽相同的生命体验,同样沉潜于你我寻常的朴素人生,为看似周而复始的日常劳作,贯之以生生不息的生命线,一一叠影,指向无穷。
徐累三十年的艺术实践,始终游离在主流之外,他各时期独立成篇,有先见而予同代以启示,从“老八五”到“新水墨”,从感怀逝者如斯的无声隐痛,到参悟生死隐奥的寂灭往生,为我们走出了一条难以被范式界定的艺术路径,与许多尚无分类、尚待发掘的中国当代艺术样本殊途同归,指向中华传统美学不以肆意彰显为神妙的一种隐者风骨。这一脉隐秘且柔韧,绵长且顽强,在探赜索隐中静水流深,经千年不朽,显化为一种独具品格的中国艺术精神,也是贯穿“时间三体”的元一之道。“前生”命悬,“浮生”若梦,“共生”和合的世界终将远近皆宜。
尤其新作之“新”,不是形式上的简单拿来,也不是技法上的拼凑嫁接,而是以“当代”之眼,尝试翻刻人类艺术原理的“生成”肌理。互联网在跨文化方面的流动机制,是促生伟大艺术现象的一个强有力动因。相比崇尚狂飙突进的“现代”时间,“当代”回到万物俱齐、万籁归一的日常时间,回到既属于个人又兼具共性的普遍时间,弥合“心灵时间”和“宇宙时间”二元对立,回到真正的“人间时间”。
旧的三十年隐没凡尘,新的三十年渐启帷幔,流转、轮回、折叠、重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新的会成为旧的,旧的会在岁月的沉淀中淬炼出新。也许重要的并非争论新旧,而是坚守对“时间”本真性的坚守。在漫长的坚守中,随“时间”表象的层层剥离,时间的本真终将显露出世界的本然一体,宇宙时空与你我同感共情,无问西东,古今皆在。
此时、此地、此次展览,关于“时间”的三种体验,关于生命的三重门,亦属于每一个不愿被贴标签、每一个抗拒脸谱化、每一个在生活的磨砺中一再捡拾初心、在生命无可阻挡的逝去中不愿放弃希望的芸芸众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