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播以来，

《梦华录》引发的讨论没有停过，

从“首先它尊重了我的眼睛，其次它尊重了我的智商”，

一直到“它到底值不值8.8分”……

沉寂已久的国产剧领域，

终于被激起了水花。

而《梦华录》的美，是公认的。

一条约到了忙碌的导演杨阳，

她是实打实的国家一级导演，

电视剧飞天奖和金鹰奖的常客，

执导过《记忆的证明》《牵手》《心术》《将夜》等众多高分作品。

在一个半小时的对谈中，

她毫无保留地聊了对布景、选角和画风的想法，

也回应了部分争议。

以下是一条和杨阳导演的对话。

编辑：鲁雨涵

责编：倪楚娇

赵盼儿（刘亦菲饰）和顾千帆（陈晓饰）

一条：作为女导演，您因情感戏出名，到后来拍了大量以男性为主角的戏，再到《梦华录》，您期间经历了哪些转变？

杨阳：因为《牵手》，我拿了飞天奖和金鹰奖最佳导演，全国十佳导演。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没看过，但是当年《牵手》的热度不亚于现在的《梦华录》。

当时有很多情感剧来找我，但是我自己比较清醒的是，大家只看到我对情感剧的驾驭能力，其实我内心还有更强的热血情怀。作为女导演，难道我就不能拍一些热血膨胀的戏？

刘亦菲的美，最先引发讨论

后来我就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没有接戏，做了一部大型反战剧《记忆的证明》，这是一部绝对的男人戏。接下来是《诺尔曼白求恩》《天地民心》《亮剑-铁血军魂》，一直到猫腻的男频大IP《将夜》，几乎都是男性向大制作。

在作品当中，我作为一个女性导演，就几乎忘了自己的性别了。

《梦华录》三位女主角：宋引章、赵盼儿、孙三娘

花魁张好好（加奈饰），第一位出圈的配角

好在散落在这些男性题材当中，我也拍了一些女性题材的剧，像《今夜天使降临》《天使的城》《心术》《爱的妇产科》……所以我很幸运，没有受到性别的制约和影响，无论是在男性还是女性的题材中，都有机会不断探索。

但是我依然觉得，《梦华录》对我来讲是个挑战。

拍摄现场我们是很欢乐，但是每天收工以后，我回到房间准备第二天戏的时候，几乎脑子转不动，我就很着急，明天去现场怎么拍。差不多一整晚就会把我放空到冥想的状态，到了现场就会有灵感出来，很神奇。

经典的伞下告别戏份，是因为意外下起了雨

一条：您接到《梦华录》的剧本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想拍？

杨阳：我是在2020年刚刚入夏的时候接到的剧本。拍了一些男性题材后，我想为自己拍一部女性为主的古装剧。

我不喜欢女性角色互黑、互踩的争斗戏，在《梦华录》里，我看到了女性之间的互帮互助、一起成长，这是一个很具有现代感的故事。所以一拿到剧本，我就决定要拍。马上就开始看景、选角，到了冬天（2021年2月）开拍，一直拍到夏天，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

剧中的夜景也很美

一条：剧中有很多“水”的元素，是怎么想到这个点的？

杨阳：我其实是想打破一些传统古装剧的套路。一说拍古装剧都会去横店影视城拍，大量的台词需要在横店的街道上去消化，我就一直在想，《梦华录》里可以有些什么特别的东西。

于是我想到了“水”，“女人如水”，我想更多地用水，表现出女人的天性，她的温柔和坚强。

我查了开封，也就是当时北宋都城的历史资料，说北宋时期的东京汴梁，城内的水系特别发达，有个“一城宋韵半城水，梦华飘逸伴汴京”的说法，正好给了我一个历史依据。

小桥流水的钱塘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自己先跑到江浙那一带看，开车走了好几天，沿着大运河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地方，我几乎都去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给了自己更强的意念，我要把《梦华录》拍到水上。

然后我马上跑回横店，把这些想法和采风照片跟美术团队沟通。我们的美术指导刘京平老师，常年就在横店拍戏，他也很苦恼，横店所有的大景小景已经被他拍遍了。听了“水”的概念，他很兴奋，把我去过的地方，又跑了一趟，回来就做了好多场景图。

歌舞升平的东京

一条：都具体做了哪些改造？几乎看不出来是在横店拍的了。

杨阳：因为你知道横店的景是得抢，几十上百个剧组都在那里拍摄。一个景给你一两天，你拍完了第三天就是别人的。幸好我找的都是冷门景，几乎荒废了，所以我们就可以有比较长的时间在里面占着，一直细细地打磨建造。

我们按照考察的那些地方去做了修缮，放水、放植物、放假山、修房顶、换门窗……在剧里那条街上面，因为那个地没有办法种，我们就买了上千盆花草盆景，还买了很多草皮贴上去。

剧中建筑内饰精美

再来那个景我记得好像是个民国时期的景，所以我们还要把门窗、房檐、台阶什么的都要恢复到宋代的状态，这个花费的时间比较长。

另外我们又找了一些散景。比如说赵盼儿划船出场的那场戏，三娘在河边洗衣服，那里其实也是横店，但是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被一片灌木给挡住了。我们走到那边的时候，只要看到水，我就说停停停，我就穿过那些灌木跑进去一看，我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江南水乡。

很多戏都发生在水边

这个部分的营造，其实为《梦华录》打下了基调。很多画面都会看到女人跟水，跟树，跟自然的这种关系。

比如说赵氏茶坊，在原来的故事里边，就是某条街道上的一个茶坊。但是我一定要把它放在水边，这样我们会看到四通八达的水系和陆地的衔接，小桥流水，古树夕阳。

第一集开场的赵氏茶坊

观众看到一开场，两个女子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来，倚靠在茶铺的门口说，“咱们俩看今天谁先开张，是你的果子还是我的茶？”勤劳勇敢的两个钱塘小娘子的那种状态，一下就特别鲜活地出来了，非常灵动。

“顾盼生辉”的桥头花雨片段

后来顾千帆和赵盼儿在水上的戏，坐船经过桥拱，陈廉在上面撒花，两个人躺在船上抓萤火虫……很多原来在陆地上、茶馆里、走路时说话的戏，我们都放在了水上，一下子让这部剧非常有风情。

宋朝盛行的茶、香、果子

一条：除了水，为了呈现唯美画面，团队还做了哪些努力？

杨阳：唯美一定要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如果是不合理的，那就是矫情。

那么我们的基础是什么？宋代美学，它所提供给我们的这种高雅、简洁、细腻。编剧张巍老师也为这部戏倾注了太多心血，茶、果、饮、宴，宋代的文化、政治、经济，都做了很详细的历史考据。

宋朝的横弹琵琶

比如宋代人流行的“四雅”，焚香、点茶、插花、挂画，都是非常高级的古风。很多的景色，波光粼粼，日出日落，微风拂柳，都有古代诗词和绘画的意境在里面。配合我们机器的运动，演员的走位，场景的调度，它有一种很强的互动感，让人感觉很流畅。

唯美也是建立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基础上的，如果我就是为了打好看的光，演员在光里边漂亮的脸，那样它是浮在表面的。一部40集的长剧，如果只能看到一些浮光掠影的美，它没有生命力。

《梦华录》是刘亦菲时隔16年再次演电视剧

一条：选角上是怎么考虑的？

杨阳：其实国内能演赵盼儿的女演员还是挺多，但是我希望给观众带来一些新鲜的感受，我就想到了刘亦菲。

一直以来大家心目中的她是颜值天花板。但是在她的创作经历当中，还没有像赵盼儿这么接地气的一个女子。

陈晓饰演顾千帆

柳岩、林允饰演孙三娘、宋引章

跟她见面之后，我能感受到她想突破自己、想塑造一个跟自己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的愿望。她不会按套路去演，这也是我的愿望。

选这几个主角，我就是希望让大家看到演员另外的一面，这个搭配既有新鲜感，又希望演员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展示不同的表演风格，给自己新的代表作。这可能是我作为导演的一个野心吧。

赵盼儿点茶

一条：前期需要演员做哪些准备？

杨阳：确定角色的时候，我就和他们说过，他们需要掌握什么样的生活技能。亦菲，要学茶艺。林允，有专门的中央民族乐团的演奏家给她上琵琶课。柳岩，我们也请了老师教她做果子。

另外我和她们说，其实除了宋引章之外，你们都是劳动妇女，是做家务活的行家里手，也让她们平时多去练习这些。

孙三娘和面

所以你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是聊天开会、商量事儿，她们的手上都是不停的。三娘一直在挑拣豆子，盼儿是在那儿弄香墩，引章会在修理她的琵琶，或者帮着插花。每一个人都会在一个忙碌的状态，让她们成为很接地气的世间女子，而不是飘在天上的。

盼儿聪明，三娘火爆，引章单纯

一条：您之前也拍摄过女性群像剧，怎么构思几个女性角色之间的关系，她们和现在的观众会产生哪些共鸣？

杨阳：她们几乎是吃同一条小河里的水长大的，有很深的闺蜜情，什么话都可以直来直去的。但是她们的性格和身世又很不同，所以要把三个人揉在一起的时候，她们的矛盾冲突就非常容易展开。

有一次她们吵架，开始是吵吵闹闹，然后笑到一团，最后摔在一起，哈哈大笑，这就是三个女孩，感觉没有隔夜仇，一笑就过去了。

这样的友谊，现在的人都会有共鸣。我们也很渴望有这样的朋友，在我们受欺负的时候，能够站出来为我们挡刀。我可以靠在她的肩膀上，告诉她，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再有一个就是她们一起闯荡事业，有这样的友谊，三个人抱团站在一起，就能够去战胜很多困难。

我认识很多都是外地到北京来打拼的小伙伴，有人刚来的时候，还住在上下铺的那种宿舍，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个小伙伴，有一个月没有工作，就只有酱油和米饭，米饭也是别的伙伴从单位里吃盒饭带回来的。像这样的点点滴滴，都能够放到这三个女生身上。

拍摄现场，杨阳导演和三位女主演

包括我也跟演员说，不要只想着古装戏，她们其实就是在演很多女性的经历，这样的表演会更生动。像柳岩、林允，她们都是从外地到北京来的，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朋友。你一说，马上就能唤醒她们的一些熟悉感。

演员之间也是挺好的朋友，看她们在一起开玩笑，还约着一起去爬山。我也很自然地能够融入到这样的一个欢快的氛围里去吧。

盼儿和三娘倾诉心事

宋引章和张好好初遇

一条：现在很多评论会觉得“三个女生还是要靠男人”。顾千帆除了有“救世主”这种感觉以外，还可以怎么去理解他的形象？

杨阳：其实顾千帆更需要被拯救。他从小就陷在黑暗当中，没有母亲，又不能够认他的父亲。他自己都知道皇城司是一个多么丑恶的地方，但他要和这些人同流合污。在这些方面，也有赵盼儿对他的帮助和救赎。

所以不管是像女主在一种漂泊的状态，还是像顾千帆这样就是都城的人，他们都需要安慰和治愈的。现在才到二十多集，大家越往后看，会看到他们相互的拯救。

一条：拍摄现场的氛围是什么样的？

杨阳：我们剧组的气氛很轻松，我也喜欢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让大家看到导演从早上一来就是笑眯眯的。每天早上大家一起喊“导演早”，让我觉得今天一定会有好事情发生。

然后甭管熬到夜里几点，人都睁不开眼了，一说收工，大家又一起喊：“谢谢导演。”这两个时刻真的是每天都在激励着我。

我们还有一个“喜剧天团”。代旭，管云鹏，胡宇轩，他们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台戏，他们在现场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就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另外几位女性配角

一条：剧中的配角也很出彩，如何让这些小人物的形象也丰满起来？

杨阳：应该是所有角色都是饱满和丰富的，他们可以独立成章，汇合在一起又相互影响。

像陈廉，老在说他是最会拍马屁的下属。这么一个年轻男孩，在皇城司算是朝中无人，所以他就很想留在顾千帆身边，使尽浑身解数去投其所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池衙内（代旭饰）

像池衙内，我给他的定位就是一个多动症的孩子。他很有钱，但是没有家人的关爱和呵护，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他总是要找存在感，是希望得到呵护。

他旁边那个何四，就好像他一奶妈似的，经常把他抱在怀里拍拍，“噢，不哭”，他是这样的。

有次拍一场池衙内跟吕五说话的戏，说什么并不重要。拍完之后，我觉得池衙内一直坐在那没动，好像不太符合这个人物，就重新拍了这场戏，让他一边说话，一边手里玩那个木剑，总之是不闲着。

代旭还玩出一个自刎的动作，大家现在都特别喜欢，其实这些东西都是一种即兴的发挥，但是会很贴合角色。

三个人游街后被赶出东京

一条：有没有哪场戏是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

杨阳：这个挺多的，我想想。比如三个女生游街之后，被赶出东京，遇到了顾千帆。那天拍这场戏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去了，整个现场都非常焦虑，万一拍不完，明天再下雨，这个戏就接不上了，必须一鼓作气把这场戏拍完。

但这场戏在我脑海里头是非常重的，急也急不得。我就跟大家说，咱们安安心心拍，把每一场戏演好、拍好。所以当盼儿说出“我也不甘心”那句话，我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一条：现在网上讨论的很多名场面，在拍摄的时候是一气呵成的，还是也经过了很多考虑？

杨阳：其实有好多戏，当时都是在一种好像是绝望的状态里。没有灵感，想不出好主意的时候，会很难受。但是突然就会冒出一个灵感，就按这个灵感去拍。

比如说盼儿跟周舍的那场官司出来，她就在寻找顾千帆，怎么演这段两个人的重逢戏？院子非常空，你说顾千帆他藏在哪儿？有人说那不是有柱子吗，藏在柱子后面，我觉得好刻意啊。

赵盼儿和顾千帆屏风相望

但是如果那天不拍完，这景就不归我们了。我就在那一遍遍地走来走去，突然就看到那个屏风了，我就自己试着走过那个屏风，一边想象，如果对面是顾千帆，盼儿和他隔着屏风这样相望，出来之后两个人才看到了真实的面目，再开始说台词，这个感觉应该特别好。

再包括大家比较喜欢的月下相望，也是都拍到半夜了，简直人困马乏，没有人能打得起精神来。陈廉还有很多台词，我觉得那场戏的重点不是陈廉的话，重点是怎么表现这盼儿和顾千帆的告别。

赵盼儿和顾千帆月下相望

最后我想还是把它放在水里。顾千帆乘小船离开，陈廉一直在旁边叨叨，顾千帆的眼睛始终看着楼上的赵盼儿，陈廉的台词时隐时现。

国画讲究留白，我希望《梦华录》具有中国古典美，含蓄美。观众就可以用自己的情感、想象，用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去填补这一些空白。

杨阳导演

一条：留白的时候，您有预想过现在的观众能解读出多少吗？

杨阳：我觉得他们都看懂了。所以为什么我说非常感动，现在观众们津津乐道的这些段落，都是我们在拍摄时很用心的。

《梦华录》我原来以为这部戏只有女生看，结果有很多男士跟我说他们也在看。而且熬夜追剧。这让我挺意外的。

有时候看观众给我的微博留言，我就特别感动。首先是你们懂我，再就是大家的宽容。即使看到一些瑕疵，也是友善地提出意见。我觉得戏的播出过程，也是我跟大家交流的过程。

杨阳给演员讲戏

一条：您有预想到《梦华录》会有现在这么高的热度，这么高的讨论度吗？

杨阳：拍的时候真不能想太多，必须保持专注，认真创作。我是希望用作品和诚意去打动观众。

作为导演，我也是受众的一份子，我们也从这个戏里面看到了很多能让自己共情的东西。当我自己、我的团队和演员们都被这个故事打动，当我们的拍摄现场笑声不断的时候，我就知道观众们也会被打动。这样的创作很有意思。

拍摄现场

一条：您最初为什么想要做导演？

杨阳：这个说来话长。其实我小时候是学小提琴的，高考准备去考音乐学院，我的小提琴老师说今年竞争特别激烈，你得做两手准备。

我父亲是国家话剧院的导演，我跟他商量说：要不我再报个导演系吧，不然没大学上了。没想到他坚定地和我说：导演系你绝对考不上。

可能就是这种彻底的否定，成了激将法，让我觉得凭什么？那年，我报了两个艺术院校导演系，结果都考上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开始学，我就爱上了这个事业，一直做到现在。

一条：《梦华录》火了之后，您对自己未来工作上有什么样的计划，还是会保持比较慢的创作节奏吗？

杨阳：其实我也没有刻意要慢，我是蛮尊重机缘的。如果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一个能够让我很感动的作品，即便可能工作节奏突然快起来了，我也会为了这个而努力。

我对这个职业还是有一种崇敬的心，它不是一个单纯的谋生的饭碗。也可能是过于珍惜，所以我想把每一部作品都拍好，不辜负大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