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是贩卖国家苦难的利己者,还是热血难凉的饮冰人?


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公布部分入选影片片单,贾樟柯执导的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入选特别展映单元。作为“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常客,贾樟柯这些年频频走上戛纳和威尼斯的红毯,19年后,科长终于重回了发迹地。

1998年,贾樟柯几费周章把自己的长片处女作《小武》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单元,尽管已经过了收片截止日期,但组委会还是破例收下了《小武》。权威电影杂志《电影手册》主编夏尔·戴松看完《小武》后激动难抑,提笔写下影评《爱与微笑的时节》:

很少有一部影片像它那样给人以如此充满生命力的感觉...他(贾樟柯)的创作手法摆脱了中国电影的常规,他这部影片标志着中国电影活力的复苏”......

贾樟柯一直担心“资本主义的柏林看不懂他的《小武》”,但《小武》里的乡愁不仅被读懂了,还被“资本主义”大肆赞美。那年,《小武》收获了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沃尔福冈·施多德奖”等8个奖项和西方电影人的掌声,但贾樟柯收获了国内的一纸禁令:无限期停止拍摄影视作品权利。

被收了“准拍证”,“柏林”一战成名的导演贾樟柯,被迫开始了6年之久的“地下作战”。虽然04年贾樟柯迎来解禁,“地下作品”终于能在院线大银幕上重见天日,但又什么区别呢?贾樟柯依然是那个不入流的小个子汾阳导演,不过是从地下走到了地上的边缘而已。

像贾樟柯这种电影...

《冰点周刊》徐百柯曾在《小武》十周年的北大纪念观影会后,和贾樟柯对话。

徐百柯问科长,很多场合能见到一种表述,“像贾樟柯这种电影……”,观众、影评人、制片方和院线都这样说。那“贾樟柯这种电影”究竟是什么电影呢?本人如何定义?

科长列举了他电影上面的一些标签:“低成本”、“拒绝明星”、“广大观众不爱看”——这是“贾樟柯电影”的大众泛感觉标签;还有上升到人格高度的“狠标签”:“靠出卖中国的苦难赢得国际认同”、“自私自利、只顾表达自我、不顾大众感受”、“潜在的不安全”——这是“贾樟柯电影”一直不乏的批评声。

02年,贾樟柯带着他的“故乡三部曲”最终部《任逍遥》,首次征战戛纳。首映式的时候,一个央视记者质问他:“ 我特别讨厌这部电影,这部电影就是一个谎言!我们大陆现在的年轻人学电脑、学英语、出国,生活丰富多彩,为什么你不去拍那些人?”

贾樟柯后来反思了,不否认中国的一些家庭确实是质疑者说得那样丰富多彩:学电脑英语,能出国深造。但问题是,这部分人的生活能代表全部中国人的生活现实吗?一些少部分人的现实被接受被呈现,那另一些更多的人的现实却不被承认和认可。

太残酷了,贾樟柯说,对另一些人生活现实的否定是一个谎言。贾樟柯对文学和电影的敬畏不允许他说谎。

在走出吕梁前的21年里,贾樟柯一直想当一个“东哥”那样有权有势的大混混,但老天却赋予了他文学天才,中学时他已经在《山西文学》上发表文章,高中创办过诗社,即便他曾是“考不上大学的差生”,山西作协也将他视为可造之材。

少年贾樟柯迷茫混沌的烦恼,是被第五代导演的两座高峰——陈凯歌和张艺谋,双峰聚首合作拍摄的《黄土地》终结的。有人说中国电影的辉煌始于《黄土地》,《黄土地》不仅震惊了世界,还诞生了一个电影人——贾樟柯。

拍《黄土地》时的张艺谋陈凯歌

电影原来不仅是歌颂光辉形象,它也可以是真实人生,可以调动一个观众的所有经验与感情”,贾樟柯初看《黄土地》就被镇住了,它为他奠定了电影导演的基调和底色,当创造它的两位大导走上商业工业化大片之路,贾樟柯还闷着脑袋沿着37年前的这条土路一路狂奔。

贾樟柯没法定义自己的电影。从处女作《小武》开始,新现实主义为他划了一条与主流电影市场泾渭分明的界线。

有人为贾樟柯的电影总结了两个关键词:边缘和底层。但贾樟柯本人特别不喜欢。在他心里,想拍和在拍,且会一直拍下去的,是中国大众,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真实生活状态。因为银幕空间里面,普通中国人的形象和真实生活被呈现得太少了,贾樟柯说自己怀着普通的心情拍了普通人,没想到放到银幕上就成了“特殊”。

格格不入的“特殊”墙里开花墙外香,颇受西方电影节的青睐肯定,“像贾樟柯这种电影”就背负了“诋毁国家形象,贩卖苦难讨好国外”的骂名,批评者说贾樟柯总拍阴暗面,是用民族苦难博名取宠的自私利己者,应该加强电影审查。

但贾樟柯说这是非常大的误会,客观正视国家的主流群体,“揭短”是因为爱得深沉

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

电影可以改变世界

27岁拍《小武》时,贾樟柯和朋友们组成的“穷剧组”,用16mm级别的胶卷,每天工作15、6个小时,拍出了这部“真实得让人胃疼”的影片。

破败混乱的小县城,小偷小摸的“手艺人”小武,旧西装和鸡心领毛衣,发廊、台球桌、卡拉OK和录像厅,“严打”的大喇叭声和住家户外墙上带白圈的“拆”字,演员都是非职业的——老贾汾阳老家的父老乡亲。

粗糙、纯粹、生硬、自然,像不缉边的生麻布,震撼的不适感。电影人分析手法、镜头和技术,影评人研究隐喻、暗示和象征,对于不具备专业理论的普通观众,看到的是熟悉的真实,用专业的话术来说,这就是“浓烈的现实主义写意”。

《小武》诞生之时,远在上海的励婕开始用“安妮宝贝”的笔名在网上发表作品。逛伊势丹、百盛,吃哈根达斯,卡布奇诺,蓝山咖啡,威士忌加冰,酒店里沉醉到凌晨......安妮宝贝作为当代中国大陆“言情”第一品牌作家,把“小资格调”的风吹遍神州。幅员辽阔的国土上,少部分人奔向精致,大部分人依然粗放,这个现实从未改变。

《小武》

贾樟柯是颗顽石,他一直掀开时代表层印象那袭华美的袍,去找藏在缝隙里头的虱子。

苦行僧似的作家路遥说,作家的劳动不仅仅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

路遥对贾樟柯影响巨大,路遥的成名作《人生》是贾樟柯独立思考、反思社会的启迪者,这个不是非黑即白、充斥着深深浅浅灰色的世界,贾樟柯总是在看、在想、在触摸这些灰,他在《穿越乡村的时间》里写到:“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当你无法描述的时候,可能你描述它的无法描述,本身就已经接近这个事物的状态”。

最初决定拍电影,是因为贾樟柯觉得电影可以改变世界,他的骨子里面有种非常原始纯粹的“侠”的江湖热血。拍《小武》的时候,他带着剧组一行烧香磕头,“我在烟雾缭绕的街头跪下,敬天地鬼神,往来神仙,祖师爷唐明皇,朱元璋及卢米艾尔兄弟”——这仪式感使他相信,他能在文字转化成影像的江湖里,呈现这个世界的悲愤与煎熬,用“犯禁”来冲撞改变世界。

早期“故乡三部曲”,贾樟柯拍出了他的“汾阳宇宙”,大量启用非职业演员,拍一个空间人物集中的时间剖面上的故事;随着时间推移,他又倾向于结构性叙事,比如《三峡好人》和《二十四城记》;《三峡好人》后,贾樟柯开始把目光投向长时间跨度的命运故事,去讲中国改革后社会定型的潜藏问题,比如《海上传奇》、《山河故人》、《江湖儿女》。

从青年进入中年,贾樟柯也在经历一个“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的过程。《三峡好人》是一个临界点,它之前科长乐观得多,它之后科长发现自己越来越失望。

电影能改变世界吗?贾樟柯的追问最直接体现在他的创作手法和风格上,他在等待另一个贾樟柯的到来。

等另一个贾樟柯到来

贾樟柯的名字是当教师的父亲取的。樟,是带有芳香、坚硬的木头;柯,是斧头的手柄。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作为,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人。

不到50岁,贾樟柯却拿到了戛纳国际电影节、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和圣保罗国际电影节3个“终身成就奖”,是第一位获得戛纳终身成就“金马车奖”的华人导演。

“金马车奖”设立于2002年,奖项名字来源于法国电影宗师让·雷诺阿的杰作《金马车》,旨在表彰“纯粹的电影天才”。之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南尼·莫雷蒂、大卫·柯南伯格、吉姆·贾木许、简·坎皮恩等电影大师曾被授予过这一殊荣。

贾樟柯捧过“金马车”时,说:“这个鼓励很及时,是对我未来的鼓励。这个世界还没改变完,我们要继续为自由独立地工作而努力”。为什么及时呢?因为某种程度上,它拯救了贾樟柯的衰弱无力感。

《十三邀》,贾樟柯对许知远说,来自公众的压力和市场经济的煎熬让他甚不快乐。公众怀疑取悦西方人,给外国拍电影;国内市场没票房,上映的电影累计票房不到一个亿,很多烂片导演的成绩都让他望尘莫及。

“挺悲哀的一个事情就是,刚拍电影的时候特别有激情,觉得电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我觉得,世界改变得太慢了,二十年了。七年一代,三代人过去了,思维模式没任何变化,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尤其是对创作者来说,有点困扰。”

在娱乐经济时代,电影本身释放的文化信息很不重要,反而围绕电影制造的八卦产品很重要。贾樟柯的电影有一种“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遗世落寞感,很多人对他和他电影的好奇,恐怕更多是因为“被禁”这个吸眼球的标签。

《江湖儿女》海报

17年贾樟柯听到了一些让他“特别不舒服”的评论,说他不热爱艺术了,变资本家了。贾樟柯确实拉近了和资本的距离:接拍商业广告,接巡回路演,创立短片线上放映平台“柯首映”,不定期去演讲。

但对于给他扣“资本家”帽子的评论,贾樟柯愤愤不平:“我每天都在阅读、写作,筹划新电影,怎么就成了资本家了?资本家也没什么不好,但我确实还是个艺术家。”

贾樟柯确实很艺术。写了两本回忆录:《贾想1》和《贾想2》,对应着他创作生涯和中国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代表人物,是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无所适从的中国人缩影“小武”;第二个阶段的代表人物,则是面对贫富差距和阶级固化无能为力、以暴力挽回尊严的“大海”。

《小武》拍底层扒手,《天注定》转而拍社会极端事件,贾樟柯发现含蓄地说时代弊病没用,当代人应该拍当代事件,不能隐晦太多,就应该来个决绝的坦率。

决绝的坦率不是摆个高姿态样子,电影的创作还需要资本的烟火支持。“第六代导演”的标签渐趋模糊,模糊得不具印象,贾樟柯依然旗帜鲜明地扛着,拍《江湖儿女》时,他说在等待另一个贾樟柯到来,另一个贾樟柯,还是那个很轴的、与当下较劲的小个子中国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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