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无常人间


1


《隐入尘烟》,看完了。


这是一个不能想太多,也不能看第二次的片子。

这样的片子票房一般其实是正常的,毕竟大家生活够辛苦了,不想去电影院再找辛苦了。


这片子从头到尾,都是平淡中的绝望。


无论从服装、演员阵容、特效哪个层面看,这部摄像机架在驴棚里的片子,都说不上高成本。


就这样,拍了133分钟,两个农民的一生,同样苦难的人生,还有的是。


看完了,沉默,心中有巨石,喘不过气来。


满脑子都是白居易老师的《观刈麦》。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2


男主叫马有铁。


大哥叫马有金,二哥叫马有银,三哥是铜,我就是铁。


是农民,家里有一两个儿是劳动力,儿子多了,地不够种了,就不值钱了。


设置这个名字,两层含义。


铁,生来是挨捶打的;


马有铁,就成了驴,一辈子被栓到地里。


实际上这个名字只是讲给片外看电影的你的的,片中都叫他老四,因为没人会直呼一个穷人的大名。


如果加上标签,是五十多岁、居无定所的穷人。


围绕着这个名字,他的角色设定并不需要太多台词,农民和粮食一样,都从地里长出来的,自然和大地,驴,燕子一样,是沉默的。


当你寄人篱下,求着人生活时,你也会沉默。


烦劳的农活,成了贯穿全片的剧情,也在让主角变得麻木,沉默。


你是他,你求天,别旱,麦子会干死,也别热,麦子会晒死,别在你晒粮食的时候突然下场大雨,不然这一年什么都没了,你会饿死。


你要在无数个睡熟的时候,留个耳朵,听雷声。


求地,别肥太少饿着庄稼,别肥太多烧了庄稼,求它别总有捡不干净的石头,压到庄稼,硌着爬犁,别偏心,让杂草吃了庄稼。


所以你要站着,在四十度的天,用脚一步一步探石头,你要驼着,一根一根拔野草,你要跪着,一颗一颗捡粮食。


可石头就是会凭空长出来,野草怎么都晒不死,虫子和蛇在缝隙里,蜘蛛在脸旁结网。


你不舍得穿鞋,更不舍得用驴。


求啊,大地多给点吧,行行好吧,多给点吧。


片中前半部分隐去的,没提到,却处处伏笔的情节,也是求人。


混成这个样子,咋能不求人。


求你了,地再让我种一年。


求你了,收粮时多算一点。


求你了,借我一点化肥种子钱。


求你了,求你了,行行好吧。


如此生活,五十年。


五十年过去,到角色走向你时,腰腿站不直了,浑身的劳动病,时时刻刻都在疼,一辈子没一件好衣裳,没住过楼房。


习惯了。


不习惯也得习惯。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有一天老的再也干不动,像每一头驴子那样。


3


片子一上来直接将这个角色推到屏前,从驴棚窗口的视角看去,镜头还很戏谑的让主角被唤到名字时,先出来了一头驴,然后才是他。


他局促不安,被扔了一件衣服,说要娶媳妇。


没见过对方,然后被大发慈悲的给了头驴,又给了二百块钱,像猫狗一样给我们配了。


对方的角色,同样局促。


她尿失禁,不能生育,不敢说话,结婚当晚就湿了一炕,一宿不睡烤裤子。


为了遮瞒这一点,媒人催她多尿去,生怕老四反悔。


镜头野蛮的切近他们的生活,野蛮的将两个素不相识的被抛弃者的人生拧在一起,然后按照一年四季的进度,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看过后面他们单调的一生,你发现导演并不需要解释什么。


我是马有铁,我有个伴就知足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是曹贵英,看他这么心疼驴,是个好人,也就过了。


人生草草,甚至没举办一场婚礼,只是贴了囍字,然后给父母哥哥上坟时,才说了一句。


我成家了。


不是结婚了,而是成家了。


有她,我就第一次有家了。


老天要要刮风下雨淋我,大地要旱灾蝗灾吃我,村霸要欺我辱我抽血,村民笑我骂我逼我。


所有人觉得我们是瘟神,我们是废物。


但她不在乎。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心疼我。


她跟土地一样,干干净净。


土是干净的,不然怎么长出了庄稼,又能用来塑菩萨。


她是我的菩萨。


片子没有多言,节奏慢极了,所有单调的农事,成了一首单调的诗,只是从一个人的独奏,变成两个人笨手笨脚兵荒马乱的合奏曲。


你很难说他们是爱情。


贫瘠的生活,有吃不完的苦,也有形容不完的情愫。


她会陪我种庄稼,在春天时踩下一个个脚印,给麦苗做襁褓。


会陪我晒土坯,大暴雨中跟我跌倒,我们满是泥土。


风吹雨哨,麦浪带笑。


我借的粮食钱,长来了满场的麦子;


借来的草,盖出了我们的房子;


借来的鸡蛋,生出了我们的孩子。


燕子来了,因为燕子只在有家的人檐下筑巢。


驴子,猪,鸡,我们家,热闹起来了,热闹的让人嫉妒。


他们说我把你宠得擎在头上。


说去吧。


农民离不开粮食。


我给你手上印了小麦花,这是我爱你三个字,最笨拙的表达。


等有钱了。


我要给你买好衣裳,买电视,治好了妇科病,也许……


然后就是傻笑。


4


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协奏,逐渐变成婉转的和鸣时,突然剧情一转,callback回了片子无数次暗示过的主题。


啥人有啥人的命数。


有人住楼房,有人住土屋,有人吸人血,有人成鼎炉,麻绳总挑细处断,吃惯苦的人一辈子苦。


甚至他早就剧透了,残忍的暗示了那条要淹死贵英的河流。


他告诉过你人生无常,不是吗。


只是你以为,幸福是永远的。


然后当你意识到幸福是须臾,痛苦才是永恒时,你就会被片子节奏由合奏变独奏时短暂的沉默所击溃。


我到最后,还是没留住你。


还是没留住你。


我要是再有用一点就好了。


一定是我太贪了,求天求地一辈子,有了你以后,我把什么都忘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份幸福,也是我借来的。


毒死了猪,关下了鸡,放走了驴。


临走时,苦了一辈子的它,还频频回顾,舍不得我,舍不得苦。


卖了粮,还了钱,送了蛋。


没了你,什么都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


路过人群时,他们说,你现在一个人了,也好,轻轻省省。


我想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


我清清白白来,也将清清白白去,就像你干干净净的进我心里,又要干干净净的进坟里去。


农药太苦,我几乎咽不下去,还是你养的鸡蛋,让我习惯了没你时的苦。


临死前,我努力保持着一个体面人最后的端庄,看到墙上的你,这一刻我突然后悔了。


早知道跟你在一起那么幸福。


结婚那天,我该多笑笑的。


5


片子匆匆结束了。


然后在结尾留下了一行字。


透露出了他没死,被接到了城里过上了新生活。


你想问那是什么生活,再拍,就不礼貌了。


为什么。


不会有人回答你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的一生都是如此草率。


我在空调房写完这篇文章时,还有许多个马有铁还没结束自己辛劳的工作,也没有遇到自己的贵英。


我没有资格评价这部电影好坏。


我不配评价他们的一生。


众生皆苦。


我怎么敢指手画脚,评价众生吃不尽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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