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理:杀手,演员,影视是一颗糖衣炮弹

图/受访者提供

杀手

一个经典角色的诞生无异于从深入地心处挖掘出矿石,它揭示着人类无意识的某部分,经久不衰。在电视剧《无证之罪》中,李丰田就是那颗矿石。

开拍前,导演吕行对李丰田的设想是《老无所依》中的安东·齐格,反逻辑反经验反人性的冷血杀手,或者《黄海》中的金久男,在长期边缘和颓丧中以命搏命。李丰田也应该看上去并不狠毒,与众人无异,恐怖之处来自他对生命的漠视,应激反应似的以暴力应对一切。选角团队把近几年演过悍匪的演员的照片找出来,都不对,一些辨识度太高而稀释了悬念,一些演戏全靠吹胡子瞪眼,吕行害怕那样的表演方式。

白板上还贴着一张照片——选角导演几次力荐,但未落定——演员宁理。

吕行想起来了。2010年左右他在一次许多人参与的饭局上见过宁理,那时宁理已从国外搬回国内——出国前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并且演过不少戏,在上戏圈子里颇有知名度,但年轻导演吕行见着面生。“他长得很有意思,眼神有戏剧性,但是待人又谦和,跟我平时接触的演员性格不太一样,甚至你会感觉到(人多的时候)他有些拘谨,然后会有紧张。”真人斯文,而过往的角色更偏喜剧。吕行想起来是这样的。

“宁理可以演李丰田。”制片人忽然说。

吕行以为他胡扯,转念又想,演技过硬又不是熟面孔,甚至还有错位感,可以一试。剧本和角色李丰田由此递到了宁理手上。

《无证之罪》 (2017)

《无证之罪》出现时,宁理回国已经十年。他经历过一段难熬的适应期,跑组面试而收获寥寥,太过焦虑的时候会无法控制发脾气,自然也于事无补。他仍然一年只能演一两个戏,“有什么戏能演就演什么,只要内心不是过于拒绝。这就是个工作。就像是医生一样,不管病人是英雄也好,凶犯也好,你的职责是把他救活。”

宁理接演了李丰田。

看过《无证之罪》的人很难忘记李丰田,穿着破棉袄,大小眼,不咋说话,抽烟时撕掉烟嘴倒着抽,阴森得令人不寒而栗。宁理显然也很高兴,反复拿出“你家天黑是几点呐”这句来吓唬人—— 一句李丰田勒索时用来恐吓对方的台词,末了露出危险的笑。

李丰田杀人时也会不自觉露出微笑,这一点甚至宁理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直到观众提醒他。不过他在准备阶段看了很多《动物世界》,时隔近五年仍能清晰记得并提醒我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当豹子或狮子掌控了猎物的时候它们不再看猎物,它们只是看四周,进入一种放松的愉悦的状态——虽然我们不知道动物的微笑是怎么样的——它那个状态是在向世界宣布,我是胜利者。因此宁理塑造李丰田时,将之理解为人本能中兽性的部分,与正义、理性相制衡。

即使人们认不出宁理,也能认出李丰田。

这之后,宁理进入不再愁没戏拍的阶段,可接踵而来的多是脸谱化的杀手角色。2021年年初一个叫《警察荣誉》的项目找到他,没翻开剧本之前他以为又要演一个被警察抓捕的反社会人格罪犯,刻板印象都成为他自我认知的一部分了。

这回不是了。宁理看《警察荣誉》的剧本,好像在看讲述警察于职务和个人生活之间捉襟见肘的《今天我休息》,主角是派出所的民警,每天面对的不是大案重案,而是家长里短。他要饰演的民警陈新城人到中年,年轻时因工作失误导致妻离子散,困顿消极,直到遇到见习警员李大为,年轻莽撞和他过去如出一辙。看到陈新城,观众再次意外,这是当时演李丰田的人吗?

吕行说,好像他演得多好你都不会觉得意外了。

《警察荣誉》 (2022)

演员

采访在线上进行,我询问是否可以视频连线,他婉拒,又发来一段话:“我有社恐、不喜欢拍照、不习惯视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当演员,而且很喜欢!可能在角色身上可以弥补自身的这些不足吧。”

宁理第一次登台演话剧是小学三年级,一共十分钟,讲白色恐怖下重庆一个小团体的故事,宁理戴个小圆眼镜和长围巾,扮演富有同情心又不想过度介入时事的大学教授,最终被学生的事迹感动而投入革命。

“非常稚嫩地表演生气,表演无奈,那时候知道演戏是一个集体的东西,任何一个人缺席都没办法进行,而且这个东西并不会把所有光环都集中在谁那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点。”宁理那时候只是觉得好玩,但表演仍然离自己很遥远,“家里没有人干这个的。”

高中时期,宁理跟着“文革”期间被下放的父亲从北京到了安徽,毕业前一位朋友带他去看话剧《中国梦》。在刚建好的安徽大剧院里,宁理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幕布、灯光、演员营造出梦幻场景,他感到一阵恍惚。

那年他因为贪玩高考落榜,还没来得及为未来着想,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迷迷糊糊。总之第二年他决定去考上海戏剧学院,过了三次面试,把早已扔掉的文化课课本借回来,大夏天在父亲的办公室埋头补习。天气热,蚊子多,他在屋子里点上十几盘蚊香,看着蚊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印象极其深刻的,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我都像在梦里,我真的进到这里边了吗?每个人一大早起来学唱歌、跳舞,有形体课、台词课,看各种各样的剧本——这种书平时在家我爸都是说你别看那些闲书了,好好看看你的作业——原来好像不务正业的事情反倒都变成了主业,我突然就觉得我的人生有一道光。”那时候宁理才19岁。

从上戏毕业,被分配至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顺风顺水,几个天真的少年角色落到宁理手上,在《小浦东传奇》中是淳朴善良的无业青年阿土根,在《窍哥》里是灵巧机智的穷小子窍哥。但有一个角色成了他人生的某种印证,在1992年上映的《阙里人家》中,宁理扮演活泼浮华心比天高的孔维本,孔家是孔子故乡曲阜的大家族,在改革大潮冲击下,孔维本想辞掉教师公职出国留学,固执守旧的父亲是他眼里的“保守势力”,而离家在外的爷爷孔令谭则被他视为英雄。孔维本曾在与爷爷的相处中讲出自己心声:“我觉得人生就像是冲锋,军号一响,你就得往前冲啊。甭管三七二十一,死了也不在乎。要是冲上去了,那就是胜利,辉煌的胜利。”

《窍哥》 (1993)

年轻时担主角,与好导演和德高望重的演员一同工作,出好作品,宁理几乎摸到过天花板了。到28岁,春风得意之时又觉察到一种年龄危机——即便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宁理都觉得自己老了,小学毕业时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了五分钱一场的电影,而得花一毛五了,他很快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变成老人然后死去,像电影《平鹰坟》里一样的,挖出一个骷髅。他在被窝里痛哭一场——必须做些什么。

像是要替孔维本完成未竟心愿一样,1996年,宁理去了美国。

结果呢,只是从一个泥潭踏进另一个泥潭。他讲过很多遍刚出国时的窘境,因为缺钱而买最便宜的罐头,加点水兑成汤,去二手店买五块钱的牛仔裤十块钱的毛衣,去送报纸,当房屋中介等等。在终于有机会成为邮局正式员工、进入稳定体系前夕,他忽然敲了自己几下:我到美国干什么来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答案是,还是喜欢演戏。

“突然觉得我人生就这么长,从小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这个做那个,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那就任性一把吧。”宁理考上明尼苏达大学念电影制作研究生,“那时候也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还得要打工,还得要生活,拍东西得自己掏钱买胶片。这东西不但没带来收入,还会让我在经济上透支,唯一支撑我的就是对它的喜爱。自己喜欢,能咋办。就像谈恋爱似的,中午休息时间才20分钟,头天晚上工作还没睡好,但是男朋友说咱一块吃个饭,咱一块到哪儿见个面,感觉跟打了鸡血似的,就是得去。喜欢嘛,没办法。”

明尼苏达州的寒冷是出了名的,有一段时间宁理要早晨6点多从住所出发,步行去剪辑室,走20分钟。后来《无证之罪》在哈尔滨拍摄,从12月到来年2月,室外的温度十分钟就能把人冻透,嘎吱作响的冰雪使他想起明尼苏达常走的那条路,想起那时候略矫情的自我感动,觉得“我在为我的梦想努力”。寒冷从此变成一种记忆,打着哆嗦,感到兴奋,肾上腺素飙升。

《阙里人家》中爷爷孔令谭早对孔维本说过:真正有志气的人不走捷径。当然啦这样的生活很艰难,需要一点真正的勇气。

过了很多年一回头,宁理意识到焦虑的30岁简直年轻得不得了,并领会到人生是一个经历和体验的过程,“都是要一个人自己走过去的”。

《阙里人家》 (1992)

如父如子

宁理说,真正让他成熟起来的是成为父亲。

小时候父亲常常出差,宁理想象他是特务,丝丝拉拉玩着他的半导体,出差前答应带他去哪里玩,回来后忘得一干二净,一定有人冒充了他。不过比起对孩子们严厉的母亲,父亲更温和。新出版的《三毛流浪记》小人书要好几毛钱,他犹豫着不敢跟母亲讲,父亲则说那是好东西,给了支持。

宁理11岁的时候,母亲因车祸意外离世。那是礼拜三的下午,他和姐姐、弟弟一起在下象棋,“这个象棋很特别,是手工做的。”接受《人物》杂志访谈时他曾回忆,“那时候的家庭普遍比较拮据,买一副象棋也算是一笔开销。我妈妈是医生,她就自己画了个棋盘,用医院输液瓶上的橡皮塞当棋子,然后请会书法的人在上面写上车、马、象、士、帅。玩着玩着,突然一个堂姐来了,说我妈妈被车撞了,去世了。当时我姐就嚎啕大哭,我完全是个小孩子,不知道是啥意思,还想那她晚上还能回来给我们做饭吗?后来每天每天,逐渐逐渐,意识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

父亲买了一台手摇留声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后来音乐在宁理的人生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他喜欢甲壳虫乐队,喜欢“The love you take equals the love you make(你付出多少爱,便得到多少爱)”这句歌词,他把人物表演视作一场交响乐,或者说人生就是交响乐,“它有时候是快的,有时候是慢的,任何能给人带来美的东西都是有节奏的。”

不过原先温和的父亲开始变得严厉,他调皮,有时候就被打骂。

后来宁理问过父亲,为什么他变得那么苛刻。父亲说,爷爷很早去世,他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缺席,因此他特别担心自己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失职的父亲。

20年前,宁理也成为父亲。大女儿出生那天宁理在产房看到她,“我真的特别吃惊——怎么刚出生的孩子那么难看,皱皱巴巴的像青蛙一样,绿不拉几,当时我想这孩子正常吗?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跟他说女儿出生了,他说太好了,孩子漂亮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书上说的什么一道光什么巨大的神圣都没有,你只能说看到一个孩子皱皱巴巴的。”

“可是慢慢地,当她真的能看着你的时候,当她的小手能攥你的手指的时候,那一瞬间,你突然就觉得,我的天,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他保留着一页女儿的作业本,上面是女儿写了两行的日记。当时他以为女儿敷衍了事而大为生气,一把撕掉,女儿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哭,完全没有哭,但是那种没有哭比哭更扎心,所以那张纸我偷偷把它粘起来,一直保存着,提醒我自己,一颗心灵和另一颗心灵可以讲道理,但不能伤害它。”

宁理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半夜醒来,全家人都住在一间屋子里,他看到父亲在灯下一边给他缝书包一边落泪。他好像终于开始理解父亲了,粗糙的,矛盾的,小心翼翼的。

父亲对他的影响极深,如何在人生略有错位时也要认真过活、努力发现乐趣、不要抱怨、对人事物始终保持包容和理解,都是从父亲身上学到的。

“父亲”也因此折射在了他的许多角色上:出演《无主之城》时他拿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跟剧组说,一个退休的略带些古板的老教师该穿成这样吧;《警察荣誉》里陈新城出差前反复叮嘱女儿一个人在家时关好门窗、煤气,那是他在生活中也常和孩子们交代的;哪怕是《无证之罪》里如此漠视生命的李丰田,杀死法医的妻子和女儿,也是因为法医间接导致了他从未谋面的儿子的死亡,是父亲的复仇。

如果宁理要自己创作一个故事,他想他也愿意写写亲情。

《爱情神话》 (2021)

影视是一颗糖衣炮弹

如果细看宁理出演的每一个角色,会发现他热衷现实主义,契诃夫式的毫发毕现和暗潮涌动,也热衷在表演中对人性深入挖掘——

以三个间谍为主角展开的《对手》借谍战外壳,讨论人至中年的困境,宁理是其中最冷血的林彧,为了工作切割掉所有生活,他知道自己饰演着“反派”,也饰演着普通人,会在工作与生活产生矛盾时陷入巨大的迷茫和悲哀;

《对手》 (2021)

《无主之城》中的退休教师刘正毅总是拿着一本《蝇王》,这是宁理为角色的内心信仰和悲剧精神所做的设计,戈尔丁笔下崇尚本能的专制派压倒了讲究治理的民主派,强烈地暗示着刘正毅对人本身的失望;

《沉默的真相》中法学教授、刑辩律师张超为完成学生遗愿,终于从沉默走向冒险,宁理觉得他们悲壮,在官商勾结的势力迫害下,翻案如同蚍蜉撼大树,在剧组他无意中又读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忽然泪如雨下,于是借角色之口表达对他们的礼赞:“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或死神夸口你在他的影里漂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只要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沉默的真相》 (2020)

全心全意的表演如同现实之中的梦境,宁理也在梦境中寻求庇护。“有时候晚上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以后觉得幸亏只是一个梦;我是在演着别人的噩梦,但我知道我不是他,我很安全;而当我演一个英雄的时候,我又能在梦里体会到英雄的荣耀。所以我自己的经验是,当我进入到忘我的那一瞬间,进入到角色当中,就好像进入了一种冥想的状态。”宁理说,“这就是演员过瘾的地方。”

有时候宁理也会看看观众的反馈,看到对他的夸奖时也忍不住得意。但更多时候他告诉自己,观众的喜爱其实投射在角色身上,“并不一定是喜欢我们这些演员,我们只不过是诠释了他们心中的角色,替他们还原一种生活。”

在那些生活中,观众也在寻求庇护,“影视是一颗糖衣炮弹,喜剧片、青春片、悬疑片都是它的糖衣,它就是用这个东西让观众接受它,然后用炮弹实际上去影响观众。”宁理说,“而故事是一场仪式,喜剧也好,悲剧也好,观众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当中,也是一场冥想,它会让你忘掉现实的很多,也会让你感受到更多。”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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