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黑天鹅、“吃饭”哲学与剧本,老电影人张小北这三年

记者 | 蒋雨楠

编辑 | 李芳

张小北习惯在星期一安排好本周的工作。影迷、影评人、导演、编剧、预告片工作室负责人……在电影行业拥有多元身份的他向来忙碌。

新冠疫情爆发后,工作量已经显著减少。他联合创始的太空堡垒工作室,三年间过得并不顺遂:预告片需求大幅下跌,制片项目融资不顺,公司搬迁新址面积减半、员工调薪……电影这三年间的不易,在太空堡垒身上有了具象体现。

过去,张小北是电影行业蒸蒸日上时的见证者。

2000年至2019年,全国电影票房从8.5亿上涨至640亿。这段时间内,张小北先是以影迷和影评人的身份活跃于电影界。他参与策划央视节目《第10放映室》,每集90分钟的时间科普电影知识;创办的播客《每周影评》,高调打出“我们爱看电影,我们只说真话”的口号。

随后张小北退居幕后投入创作,和电影行业交集更深。他是电影《李献计历险记》的编剧,还执导了科幻电影《拓星者》。后者目前还未上映,但张小北的微博下总有粉丝催更,翘首以盼影片定档。

现在,张小北是影视寒冬和疫情影响的亲历者。

2020年至2022年,资本退潮、影院时不时因疫情封闭,全国电影票房总量大幅倒退。张小北为公司拉业务、为项目找投资,还让公司尝试过短视频等新业态,在低谷中求生。

如今,张小北依然活跃在知乎等公共平台:电影、科幻等专业内容信手拈来,也对数码科技颇有兴致。主业和爱好交汇于键盘:张小北自诩“枯燥无趣的直男”,以文字工作者的视角,对机械键盘的轴体、布局和性价比侃侃而谈。

他的办公室布置也与网络形象相对应:电影、科幻、历史等书籍摆满书架,各式各样的的场记板至少有三个;笔记本电脑连接27寸的屏幕,上有屏幕挂灯,下摆机械键盘,桌搭简洁干净。

如果条件允许,张小北还是会抽时间到办公室处理业务。这间太空堡垒工作室的起伏变化,映射着他在2020年至2022年的心路轨迹。

咬咬牙,再咬咬牙

太空堡垒成立于2010年,主要为电影提供预告片、制作特辑等宣传物料。多年前谈起成立预告片工作室的初衷,张小北曾表示,预告片是成熟电影工业的重要一环,“这是中国电影未来所需要的东西”。

而现在,高德地图上有两个太空堡垒,新址和旧址相距不足3公里。

新址坐落在北京东四环外的影视园,地图显示,从最近的地铁站过去需要步行20多分钟,西边是高墙围起的空地,东边是一条南北延伸的铁路。园区自带的制式厂房外墙被刷成张扬的芥末黄色,和周遭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过太空堡垒内部既不张扬,也不肃穆。700平米,一层楼,沉稳内敛的黑构成太空堡垒的核心色调。小型影院、水吧、台球桌等一应俱全。一分钟前,员工们各自在独立办公室中忙碌;一分钟后,大家端着水杯聚在公区,聊着流行的恐怖片。

张小北手中还保留着公司旧址的照片。1400平米,三层楼,极简炫酷的黑与明亮的光交织,仿佛置身现在与未来的交界。

太空堡垒的第一个十年,是内地电影市场高速发展的十年。2010年至2019年,内地年度总票房从102亿飙升至641亿。这段时间内,太空堡垒合作项目不乏《流浪地球》《唐人街探案》《记忆大师》《寻龙诀》《飞驰人生》《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等知名院线电影。

2019年末,张小北复盘太空堡垒的运营状况。2019年因为电影行业受到税务风波的影响,已经开始出现下滑趋势。当时公司略微亏损,预计2020年扭亏为盈。

然而,新冠疫情打乱了所有计划。

2020年2月,全国电影院因疫情暂停营业。没有电影院开门,就没有院线电影上映,自然也没有预告片制作需求。2月到9月,太空堡垒整整7个月没有开工。

不过当时张小北还算乐观,每天起来看看书、写写东西、看看片子。他判断疫情是黑天鹅事件,电影行业本身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发展被暂时打断,最迟2021年能恢复。如果为了突发状况折损核心团队,得不偿失,“咬咬牙就能过去”。

“今年的挑战就是活下来。然后人员不要流失。人员流失了,你再招过来就难了。”2020年6月,在“正常忙活工作”的间隙,他向界面文娱表示。而太空堡垒在2020年,依然维持努力维持着疫情前的规模,没有裁员。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2020年影院复工后,《八佰》《我和我的家乡》《姜子牙》等影片相继发力,2020年度总票房达203亿。虽不及2019年的三分之一,但经受疫情打击的电影行业活了下来。

市场恢复不会一蹴而就。灯塔研究院发布的《2021中国电影市场年度报告》显示,2019年一共上映了611部电影,年票房641.5亿,单片平均票房0.98亿;2021年上映了697部,年票房472.6亿,单片平均票房0.68亿,其中还有不少积压项目。

收入降低,片方捂紧钱包。预告片依托于产业发展,需求量也相应减少。太空堡垒的预告片业务远未恢复到疫情前:相比2019年,2021年太空堡垒的业务量下滑50%。好在《哥斯拉大战金刚》和《沙丘》等引进电影带来了新订单,公司撑了过去。

疫情依然反反复复,影院停业此起彼伏。但张小北依然对电影市场抱有期待。2020年和2021年,他见缝插针拍了两部网络电影。他相信,电影行业整体状态正在向好,“再咬咬牙”就能坚持下来。

但这次公司需要缩减成本。2022年初,太空堡垒迁往新址。这时公司还迎来了一位新朋友:2021年全球票房冠军《蜘蛛侠:英雄无归》中的蜘蛛侠模型。张小北介绍,这位蜘蛛侠原计划摆在影院造势,但电影最终没在内地院线上映,正巧被他要来摆在公司一进门的位置。

张小北计算,如果市场按照2021年节奏继续恢复,节省房租后的太空堡垒肯定能实现盈利。但3月中旬的疫情反复再次打破了计划。

全国影院营业率降至60%以下,国产电影纷纷撤档,清明档、五一档和端午档空空如也,月票房倒退回十年前。行业再次按下暂停键,影视物料也不能幸免。相比2021年,太空堡垒预告片业务量再次下降。

“这回真’靠谱’。”

焦虑?“先吃饭吧”

2022年6月和7月是张小北最焦虑的时候。

彼时疫情反复接近尾声,但片荒却还未过去。没有电影定档,就不需要物料。上游需求收缩带来的是价格战。张小北想过降价,但是“你打7折、6折、5折,别人说你给钱我就做”,最终价低者胜。

预告片业务量锐减,太空堡垒开始琢磨接单短视频:疫情爆发之初,这曾是不少影视人眼中的香饽饽。公司也确实接到了抖音订单,动辄200条起,但按照150元/条的单价来算,一单收入只有3万,远不足以支撑公司运营。

业务不顺,太空堡垒进入艰难的空窗期。张小北并不否认自己状态不佳,还纠正说自己是“狂躁”而不是“浮躁”,更准确地说是“刻薄中带着一点焦躁”。被问及太空堡垒当时的动向,他的回答言简意赅:“等死。”

另一边,电影市场正在缓慢爬坡。

《侏罗纪世界3》《人生大事》《独行月球》接力上映,拉动市场回暖。8月13日,暑期档总票房达73.82亿,正式超过前一年暑期档。这是2022年电影行业为数不多的正面消息,而在2019年同期(6月1日至8月13日),这个数字是144.48亿。

8月初,张小北的焦虑感突然消失了。他没有说明具体什么事、什么话让他放下了不安,只发来了一个表情包:一猫人瞪着睿智的豆豆眼,手捏筷子,面前摆着一桌佳肴,配文“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也是在8月,张小北开始忙碌起来。

他担任导演的项目《血与骨》入围了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创投终审。项目剧本从2018年底开始撰写,是国内少有的女子搏击类题材,讲述坐过牢的单亲母亲和深受原生家庭戕害的冠军在八角笼的决斗。

路演现场,张小北和编剧贾樨搭档。贾樨讲故事、理剧情,张小北谈商业、说规划。剧情起伏、预估成本、演员阵容、观众情绪、市场预期等内容被纳入到10分钟的项目阐述内。

陈述完毕,评委主席尔冬升指出剧本的改进空间、提示成本建议,但向来言辞犀利的他更多表达了困惑。通常而言,来到创投的都是“老、大、难”的项目,创投也多是青年导演的展示平台。

但在评委看来,面前的导演不像新手:张小北“很知道在场的投资人要什么”,《血与骨》是“绝对可以拍的戏”。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个疑问:“你不需要来创投,你为什么要来?”

“我们来参加创投的目的是希望能够被大家看见。新导演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看不起你,是看不见你。我们希望抓住每个机会,被大家看到。”他言辞恳切。

话音落下,现场响起一阵掌声。

张小北并不是唯一找钱的“老人”。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成熟项目开始出现在各大电影节的创投中。剧本和导演相对成熟、成本控制在1000万至3000万之间,这类项目放在以往根本不愁投资。但到了今年,创作者带着项目跑了两三个创投,到处找钱。

荣誉花落别家,但《血与骨》被看到了。路演结束后,业内两家知名电影公司找上门来,表达了对项目的兴趣。不过两家公司不约而同表示,创投会上给出的报价太高,希望能降一降。

对此张小北早有预判,“电影公司现在都没钱”。也因此,他显得格外坦然和淡定。目前他已经拍过一部院线电影、两部网络电影,“对拍电影这件事初步有了认知和信心”。这种自信体现在成本控制和成片感知上,“现在给我多少钱都能拍出一部我想拍的电影,但它呈现的样貌取决于预算。”

那投资人想要什么?“除了主旋律什么也不投,”张小北立刻回答,但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改口道,“投资人也不知道应该投什么。”

但是,还有创作

北影节创投路演结束,张小北和队友走出会场,从忙碌的电影节行程里暂时解放。怀柔湛蓝的天空下,两个月前的狂躁已经消失不见。张小北无比坦然:“做电影就是这样,突然之间,事情‘咣’就来了。”

如今太空堡垒也摆脱了空窗期,正在“做一切能做的事”。预告片业务继续维持,公司员工正在忙的是某部2023年春节档国产电影的预告,但工期从过去的三个月缩短到了现在的一个月。

曾在2021年救场的进口电影,或许也不会在2022年最后两个月为太空堡垒的预告片业务增色多少。公司门口蜘蛛侠的“同事”《黑豹2》和“对家”《黑亚当》,都暂时还没有出现在11月和12月的待映片单上。

短视频业务已经尝试半年,但公司发现这个火热的行业并不赚钱。张小北解释,在广告萎靡不振的当下,卖流量的短视频业务也不复当日辉煌。

回望过去三年,张小北最确定的就是未来的不确定:“我不再去想明年怎么样,我只想下周和下个月。当然不是全凭本能行事,但是现在所有事都要有心态准备:我们规划的未来不一定能实现,随时会被打破。”

电影行业失血仍在继续,方式从上半年的“撤档”变成了下半年的“不定档”、“极限定档”和“极限撤档”。2022年10月仅有5部电影院线上映,月票房21亿,是2014年以来最差。不过七年前,单月42亿票房只需供养30000块银幕和背后的从业者;现在,单月21亿票房要撑起全国80000块银幕,以及背后庞大从业人群。

行业艰难,市场动荡,张小北的心态也随着势起伏而不断变动。2020年和2021年等电影时,他咬紧牙关。2022年上半年没电影时,他陷入狂躁。2022年下半年忙电影时,他又摆脱了焦虑。

尽管三年间情绪大起大落,但张小北从未想过离开这个行业。

投身电影行业二十余年,他能找到保持乐观的理由:行业有波峰也有波谷,他见证过电影行业飞速发展的好时候,也见证过2000年全国电影票房只有8.5亿的坏时候,“只不过现在又到坏时候了”。

同样也是因为从业二十余年,经验、人脉、资源都在电影行业。“不做电影,我还能做什么?”

最终让张小北坚守于电影行业的,是创作的欲望。

哪怕是在最狂躁的时期,他还是将一周七天被他分成三块:三天用来谈业务,三天用来创作,剩下一天休息。他时不时还会去健身,试图保持“很阳光、很有希望的状态”。

他并不避讳背后的理性考量:项目开发的成本是可控可分摊的。剧本是自己写的,只用付出创作者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就算我不挣钱,我前面也不出钱”。

但更重要的或许还是退回原点,叩问初心。“我们为什么做电影?是因为我们喜欢内容。不论好坏,只要还能坚持住,我们接着坚持。”

太空堡垒的开发制片业务在持续推进。年初至今,张小北一共敲出了四个剧本,既有给自己的储备,也有给别人写的;类型既包括科幻、运动,也涉及动作、冒险或爱情。目前,他手头有两个新剧本在写、两个剧本在改。碰见拜托帮忙看剧本的朋友,他也一口应下。

他决定,每写一个赚钱的剧本,就给自己买一个新的机械键盘。

“我就专心讲故事,专心写剧本。写完剧本没法拍,我就写小说。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张小北笃定,他要继续寻找真正反映这个时代精神面貌的好故事,用对的方式拍出来,努力试图和这个时代对话。

“什么时代都需要故事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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