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红了,她走了”

2022年夏天,64岁的刘震云做客综艺《向往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好友黄磊有天对他说:“你来吧,就来吃个饭,两天时间。”

刘震云没多想,便应允了。

在节目中,他讲了3句话,让黄磊给自己做了3道菜:《莴笋的试探》《菜花的展望》《小炒肉的猜想》。刘震云让大家真切感受到了一个作家的语言艺术与“刘氏”幽默。

刘震云用幽默风趣的语言,消解了很多人生哲理,而他本人却说:“我是我们村最不幽默的人。”

在刘震云看来,每个人都不缺乏生活,生活有时候会扑面而来,每个人都在其中浸泡着,不是人幽默,是生活幽默。

在深夜,刘震云独自站在海边,看浪潮层层翻滚,他目送着一位渔民独自出海,那是真正艰辛地讨生活的人。

刘震云望着逐渐消失的渔民背影,说了句:“他往黑暗中去了。”

从20世纪50年代末走来的刘震云,有很多身份——作家、知名编剧、河南高考状元、北大中文系高才生……

不过,在刘震云自己的内心,自己最重要的身份是河南农家子弟。

1958年,他出生于河南延津县,父亲是普通职员,母亲收破烂。家庭条件艰苦,饭食也非常粗糙。

饥饿,是他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8个月大时,刘震云就被父母送到西老庄村的姥姥家抚养。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姥姥。

刘震云的姥姥

“你从小跟谁长大的,谁给你喂饭、穿衣、送你上学,那个人对你的影响一定是最大的。”

老人家是一个农村妇女,却很有远见。在刘震云5岁那年,村里办了第一所小学,学费5元。

在大多数村民都觉得读书无用时,刘震云的姥姥将自己唯一值钱的簪子卖了,送他去上学。

这5块钱,改变了刘震云的命运。

小时候的刘震云与姥姥

刘震云还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月亮很亮。

自己与姥姥就坐在院子的板凳上,一起用绿花格子油纸包书皮。

刘震云的姥姥,是个很能干的女子。

年轻风华正茂时,她是东家们你争我抢的长工,身材娇小,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比很多强壮的男工效率高多了。

丰收时节,成片金黄的麦田望不到尽头,她割起麦子来动作迅猛。刘震云长大后问姥姥:“为什么你割麦子,比别人都快?”

姥姥说:“因为我割麦子时从不直腰,你直了1次腰,就想直第2次、第20次、第200次……你就永远割不完麦子。”

刘震云始终记得姥姥在偌大的麦田割麦子的模样,否则他走不到今天。


1973年,14岁的刘震云为填饱肚子,跑到甘肃参军,他离开了河南西老庄村,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他选择走出这个村子,是因为舅舅的一番话。

在刘震云眼里,自己赶马车的舅舅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哲学家。

舅舅告诉13岁的刘震云,如果一直在西老庄村里待着,以后只能赶马车没出息,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

13岁的刘震云心有不甘,离开了家乡。

在他离开前,舅舅在牛棚里,对刘震云说了一番话:

“像你这种既不聪明又不笨、不上不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混。


“你记住我的话,不聪明也不笨的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千万不要再干第二件事。”

这段话,至今仍然影响着刘震云。

到部队后,刘震云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吃着白面馒头,看着野云万里,开始想着满足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段军旅日子里,他常趁着站岗在路灯下看书,几年下来,积累了大量的文学素材。

1978年,复员的刘震云回到河南延津老家的塔铺中学,当了一个临时教师,也不知道能不能给自己转正,那时的他两拳空空。

刘震云曾教书的塔铺中学

“我不知道世界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往何处去。”

高考恢复后,刘震云就拿着书到玉米地里复习,有次他看见一个农村姑娘在河边梳头发,手里还拿着一面镜子。

夕阳落在了河水里,同时落在了镜子里,姑娘的脸也变成了红色。

河边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场景,成为刘震云日后创作《塔铺》的重要缘由。

同年,他以河南省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年轻时的刘震云

进入北京大学后,刘震云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别人在写,他也在写,后来别人不写了,他还在写。

毕业后,有两份工作摆在刘震云面前,一个是政府某机构的农村政策研究室,一个是《农民日报》记者。

他选择了后者。

这一选择在家人看来是糊涂,刘震云执意要去《农民日报》工作,他想四处采访,为之后的小说积累素材。

到《农民日报》工作后,刘震云开始到全国采访,回来后就创作,不太顺遂。

他光着膀子,穿着松垮的大裤衩坐在宿舍,边写边哗啦啦地流汗。

刘震云不停地投稿,被退稿、继续写稿、投稿、被退稿……这样几个动作,被他乐此不疲地循环着。

刘震云常常写到凌晨两三点,天亮了要送女儿去托儿所,白天还要上班,整个人又黑又瘦。

刘震云与女儿

妻子心疼他天天熬夜写稿,总是在家黯然流泪,家里的退稿她至今都替丈夫留存着。

刘震云对妻子说:“我写的小说一定会成功的,你放心吧,一定。”

他的坚持震耳欲聋,终于在1987年,刘震云写的《塔铺》发表在《人民日报》,之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刘震云的文学天赋很快显露,之后创作的《一地鸡毛》《温顾一九四二》《故乡天下黄花》等小说作品,纷纷问世。

红衣服为年轻时的刘震云

刘震云住在《农民日报》的大院宿舍,每天下班后,他就去菜市场和摊贩们聊天。

听到有趣的故事,就记在本子上,这些普通人的烟火气成为他的养料。

有段时间宿舍后面盖楼,他下班时赶上农民工吃晚饭,他们吃馒头就着白菜炖豆腐,还有几根大葱。

刘震云问:“你们喝啤酒吗?”

农民工大哥们说:“想喝啊,但是太贵了,要省钱,不喝不喝。”

对话结束,刘震云连跑带窜到小卖部,买上几十瓶冰镇啤酒回来了,往水泥地上一坐,和不认识的农民工大哥们一起喝啤酒、聊天。

他拿起一根大葱就啃起来,丝毫不觉得尴尬。

年轻时的刘震云

1988年,30岁的刘震云考入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他的同学有莫言、余华,还有严歌苓。

后来,这些人都成为中国文坛的重要人物。

鲁迅文学院

4年后,刘震云出版小说《一地鸡毛》,小说描写了小林在家庭和单位遭遇的各种变故,他与妻子会因为一块豆腐馊了而吵架。

刘震云写的是那时普通人的生活,东方的土地上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就是这样忙碌地生活着,鸡毛蒜皮,不可或缺。

他的写作生涯,是在批评声中度过的。

当年《一地鸡毛》出版后,文学圈的人说刘震云写的东西是流水账,过于平淡,后来他们又给他安了一个头衔——新写实主义的开创者。

鸡毛飞过,小林成了老林。

成名后,刘震云接受了许多媒体的采访,他不喜欢聊宏大叙事,最终总会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俺们村”。

西老庄村,也是他回答所有问题的最终答案。

刘震云的河南口音,淳朴真挚。

他总喜欢穿一件对襟的黑色棉袄,这让刘震云看起来像是一个乡村的手艺人,他说那是母亲亲手做的,很暖和。

在北京生活的几十年里,他从未中断自己与家乡的连结。

他笔下那些平民化的小人物,正是因为在河南老家的生活体验。

不论多忙,他每年都会抽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回河南西老庄村住些时日,喝延津的胡辣汤,吃羊肉烩面和水煎包。

食物与乡音带给刘震云最大的慰藉,他形容那种感觉为:

“回到村里,就像鱼儿回到了大海。”

刘震云母亲做的饭菜

“我故乡的人们”成为刘震云文学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主人公。

《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酝酿了3年的长篇小说,书中的大多数人物是普通老百姓。

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他走出延津县;

后来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爱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得上话”的朋友,走出延津县。

一出一走,已是百年。

书里有这样一句话:

“ 一个人的孤独不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

这部小说,被很多人称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也被刘震云的女儿刘雨霖拍成电影《一句顶一万句》,由刘蓓与范伟主演。

刘震云写的是普通人的心事,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蒸馒头的人……

他们在人群中占多数,但是说话一万句不顶一句。

这些话压到心底就成了心事,但是万千的心事汇在一起就成了洪流。

当这些人的心事无处诉说的时候,刘震云作为一个倾听者,坐在了他们身边,之后用文学将乡亲们的肺腑之言写出来,很多人都坐在了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身边。

刘震云与老乡聊天

他喜欢回到西老庄村和老乡们待在一起唠家长里短,老家延津的乡亲们,不觉得当作家是个多厉害的事情,所以刘震云也从来不觉得写作是一件多么高尚的事。

他最讨厌知识分子身上那种俯瞰众生的姿态,他总喜欢平淡地逗人笑。

成名后,总有人问他打不打高尔夫,刘震云说:

“我现在打高尔夫不就是傻子吗,我从小就在农村地里来回跑,我撵山药蛋和红薯,撵得够多了。”

刘震云,消解了打高尔夫人的骄傲。

“当人用幽默来对付严峻,严峻就成了一块冰,掉在幽默的大海里就化了。”

刘震云的幽默,被翻译成各种语言。

人们第一次读觉得是笑话,第二次读开始思考,有些哭笑不得,第三次读泪流满面。

随着刘震云的作品被翻译的语种越来越多,他去了很多陌生的国家与城市,当他走在国外的街道上,他觉得这些地方与西老庄村没有任何区别。

河流不一样,肤色不一样,讲的语言也不一样,但人性是一样的。

上图为刘震云在纽约

下图为刘震云在河南老家

也许是对人性过于参透,这让刘震云看起来有些狡黠。

他将生活平庸化了,却在平淡中显露深刻。

好友王朔曾如此评价:

“刘震云给我一种特别刻薄的感觉,他夸我的话虽然我不爱听,但他是当代作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

在中国作家中,刘震云几乎是与电影关联最多的一位。他的小说被改编得最多,甚至还亲自在《甲方乙方》中出演过角色。

那是一个失恋的男青年,被刘蓓假扮的塔莎公主迷得神魂颠倒。

刘震云在电影《甲方乙方》片段

他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一地鸡毛》《手机》《一九四二》被接连拍成电影。

“我是一个好作者,但不是一个好编剧。”

然而,相比有些流量演员,或许这样的人真正值得片酬。

毕竟演艺圈,最缺的并不是演员,而是会写故事的人。

1995年,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拍摄同名电视剧,由陈道明与徐帆主演,广受好评。

生活本就是一地鸡毛,但在刘震云的笔下,小人物困顿琐碎的日常也是存在某种祈盼的,那是看透生活本质后依然热爱的个人英雄主义。

导演曾经调侃刘震云:

“特别能勾着别人掏心窝子,原本大家对生活的认识十分朴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经刘老师三言两语由表及里一分析,茅塞顿开,从此养成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的臭毛病。”

《一地鸡毛》被拍为电视剧,刘震云分到了8万块钱。

他和妻子把钱放在床上一遍遍地数,简直不敢相信,那天他带着全家人去吃了顿肯德基。

刘震云与妻女

他被称为“影视与文学结盟的亲历者和受益者”,当然也有部分人,认为刘震云是在“自甘堕落”,混迹在影视圈,失去了文人的风骨。

刘震云至今仍然不承认自己是影视圈的人,他对弈着这一切,也享受着作品带给自己的红利。

在名利场,他讲话滴水不漏,也极少袒露内心。

成为编剧后的刘震云,穿梭在名利场

2011年8月的清晨,刘震云正在逛菜市场,那是他除了写作、跑步之外,最爱做的事情。

当刘震云正在为买西红柿还是茄子拿不定主意时,他接到了出版人的一通电话——

他写的《一句顶一万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是中国长篇小说创作者的最高荣誉。

这年,他53岁。

出版人在最后还告知他,自这届起,茅盾文学奖的奖金由5万元提高至50万元。

挂了电话之后,刘震云的脸上挂着依然平静的神情,随后他决定“奢侈”一回,在西红柿和茄子中选择了价格更高的前者。

那天中午回到家后,他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大多数人在听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好或坏的消息时,都会有情绪上的不同反应,喜悦或是悲伤。

刘震云从来没有,他永远都是平静的。

这位自小在农村长大的作家,谦卑且清醒地将今日这个体面的刘震云,归结为命运。

那个年代的作家,总是惺惺相惜。

有次刘震云、莫言和余华要一起去沈阳看望作家马原,他们也喊了史铁生。

21岁那年,史铁生提前进入人生的暮秋,他的双腿残疾了,他很早就开始向暮年摸索前进,那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对于“跑”“踩”之类的字眼,家人和朋友甚至比史铁生还要敏感。

史铁生

可是文学圈有几个人可不管这些,90年代初的一天,刘震云和余华、莫言3个大汉硬生生地将双腿残疾的史铁生扛上了火车。

从北京到沈阳的火车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其实本来他们是想带史铁生到西藏看看的。

不过临行前,史铁生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们要去西藏的想法,改为沈阳。

他问:“到西藏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

到了沈阳之后,就换成马原背史铁生。

由左到右:刘震云、莫言、余华、王宁、万琦

前面为史铁生

他们在沈阳文学院的篮球场,组织了一次踢足球比赛,让史铁生当守门员,篮筐大小的球门让他一个轮椅挡得满满的。

刘震云和余华对文学院的学生们说:“你们要是踢到史铁生身上,可能他就被你们踢死了。”

沈阳文学院的学生们怕伤到文坛大佬,一直吓得不敢踢,刘震云、余华和莫言向对方发起进攻。

那是史铁生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途跋涉,他的心越发地活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大约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也足以见得文坛好兄弟之间情谊的深厚。

有年冬天,史铁生的病情愈发严重,还是那群文坛好兄弟,他们结伴前去探望。

他们在街上看到有卖羊头肉的,想着这是史铁生最爱吃的,便买了两斤带到他家里去,如果他在家就聊一会,如果他去医院了就把肉挂在门把上。

他们敲了敲门,史铁生的妻子打开了门,他在家。

那天,史铁生吃了很多羊头肉,笑得很开心。

那个房间很小,大家腿挨着腿围坐着,聊起当年刘震云、余华和莫言扛着他去沈阳的趣事。

那顿饭,大家吃得很香、很温暖。

史铁生与妻子陈希米

“我不敢忘记,我是从那里来的一个农家子弟。”

这是刘震云短篇小说《塔铺》中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一直以来从未忘记的事情。

几年前的深秋,刘震云回河南延津县老家,从村子里回北京时,他用眼镜盒给女儿带了一个特别的礼物。

那是刘震云姥姥坟头桂花树的一片叶子,他让女儿好好闻一闻。

女儿刘雨霖说:

“这种交流给我心里的撞击是难以言喻的,这种沟通超越了一句顶一万句。”

姥姥脸上皱纹里的尘土,自己的少年心事,刘震云都记得。

不过,他早已不是那个村里的少年。

但河南西庄村的童年,成为刘震云不可磨灭的记忆,在往后的很多重要时刻都给他力量。

刘震云在老家骑电动车

刘震云64岁了,除了写作,他最热爱的事情依然是跑步和逛菜市场。

天还未亮,他就起床了。不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刘震云从不喜欢与家人一起跑步,如果妻女想加入,他会说:“那你们跑你们的,别管我。”

跑完步,刘震云就一头扎进菜市场。他是那里的常客,与卖菜的大姐、做豆腐脑的大哥、剃头的老头儿都很熟络,他总是坐下就能聊半天。

他依然会为买茄子还是西红柿犹豫不决,不过一碗打卤面,是必不可少的。

刘震云身上所拥有的地气,是他的血液里固有的。

刘震云的母亲,给他夹鱼吃

他的母亲童年时因为家里很穷,总是赶集市“瞧嘴吃”看别人吃东西,她最喜欢看人家吃牛肉。

当摊贩要收摊时,案板上那碎末和白皮,本是要扫干净倒掉的。

刘震云的姥爷走上前去,满脸的乞求与笑容,对人家说:

“大哥,你看我们家的小女孩看你切了一天牛肉了,要不把这碎末让她吃了吧。”

刘震云说自己是“瞧嘴吃人”的后代,所以才能写出老百姓的肺腑之言,那种质朴的东西是本来就存在的。

普通人内心的洪流,他很熟悉,菜市场的种种味道,也早已成为刘震云记忆中的一部分。

那种心事,没有大喜大悲,只有平静。

部分参考资料:

1.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之刘震云

2.《对白》2020 0604集 刘震云

3.《鲁豫有约》2005 0513 专访刘震云

4.刘震云:把写作当做一辈子的长跑

5.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3月

6.刘震云:《一地鸡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

7.刘震云 北大演讲

8.余华:《我跟莫言、刘震云把史铁生扛上火车》

9.《朗读者》刘震云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最人物(ID:iiirenwu),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转载请联系最人物(ID:iiirenwu)授权。图片来源: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之刘震云、网络、电影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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