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做电影相关工作。2019年导演编剧《情诗》，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最佳演员。GQ2020年度新锐导演。墨西哥黑画布电影节最佳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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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蹩脚的导演，回想过去，我能记起的往往是比较难堪的事情，有一次我在拍摄现场，灯光部门迟到了十分钟，我说，希望你们有点逼数，灯光助理指着我说，我不是给你干活的，说话别那么难听。我顿觉无比难堪，气得手脚发颤，事后我给灯光道歉，但此后的多年没再合作，与其说我没有原谅灯光对我的不客气，不如说我还没有面对那个虚弱的自己——事实上我发火并非因为灯光部门影响了拍摄，我只是想迫切建立自己的权威感，那是脆弱与不成熟的表现。带着这样的反思，我去拍摄拉马的时候，反复告诫自己，把自己放低一点，要尊重我的同事，尊重拉马，要和拉马交朋友。拍完后一直到现在，一年半时间过去了，我没有看过拍摄的素材，也没再联系过拉马一次。

如果你去网上搜索拉马，你会查阅到大量信息，最醒目的标题是：拉马的五年之约。他被人关注是因为他在17岁的时候辍学练习足球，并制定了一个五年之约——五年后进入职业队。自此以后，他在自家山地上，修建球场，披星戴月地练球，网上传开后，有人赞誉有人嘲讽。

练习足球的拉马

电影《阿甘正传》中有一段名场面，阿甘戴上鸭舌帽，从摇椅上站起来，跑出了家门前的草场，随着他越跑越远，响起了他的独白：“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决定出去跑一趟，所以我跑到路的尽头，当我到达那里，我想也许我能跑到城边，而当我到达那里，我想也许我能跑遍绿荫县，这是我想既然跑了那么远，也许我可以跑遍亚拉巴马州，我就这么做了，我横越整个亚拉巴马，不知什么原因，我继续跑，我一直跑到大海，当我到达那里，我想我既然跑了那么远，也许不如掉头继续跑，然后当我跑到另一个大海，我想我既然跑了那么远，我也许不如掉头，继续跑下去，当我累了，我就睡觉，当我饿了，我就吃饭，当我想去，我就去！”

我在拉马身上看到了阿甘的影子——当我想去我就去。我认真编辑了一段文字，大意是：你的故事很动人，我觉着你身上具有阿甘的精神，我想去拍摄你一周。他用很爽快的语音回复了我，有点口音，但是听起来完全没问题，他说最近脚受伤了，没啥可拍的，我说拍你的生活就行，他欢迎我们，其实我们去之前半个月，他已经在网上宣布放弃五年进职业队这个想法了。

拍摄的时候，我有个习惯，会让拍摄对象简要记录每天的感受。下面我会把他的感受一并呈现出来作为参考。

6.26 第一天

最开始还是采访，感觉跟以前来的没有什么差别，后面导演说要真实，按照我的生活来，不会要求我怎么做，我又有点迷茫，然后他们请我朋友吃饭。

——拉马

“600米处有限速80拍照，当前车速93，您已超速”我们在一个大雾天租了一辆JEEP，开往甘洛县城。到甘洛县时已经入夜，找了酒店住下，我们一行四人，玖哥负责生活，摄影师阿迪，助理恩德。当晚吃了烧烤喝了啤酒，次日开车去了拉马山上的家，盘山路比较窄，时有大车经过，有些地方还有落石，还好玖哥喜欢开车。路上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往来车辆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车行到高处的时候，俯瞰远处，天光云影。

开车去拉马山上的家

每逢一村，都会有醒目的墙面喷绘着：住锦江府有面子。

“住锦江府有面子”

拉马家很好确认，门口铁门上用碳灰写着四个大字：我是拉马。院子里散养着几只鸡，我们进去的时候拉马正在蘸着辣子吃土豆，鸡围在他身边抢食掉在地上的残渣，他没有站起来迎接我们，他一只脚泡在盆里，里面黑乎乎的，他说那是妈妈煮的草药，那天去街上（县城）踢球，没穿球鞋，脚伤了。我问他药管用吗。他说管用，药是山上采的，大家都用这个药。

“我是拉马”

玖哥的经历跟拉马相似，十年前，他读大三的时候，觉着老师教得不太好，要求老师向学生道歉，老师没同意，他就退学了，因为这件事他在微博上有30万粉丝，属于短视频出现之前的网红。见到拉马的时候，他们发生了一段对话：

“你是什么时候不念书了？”

“高一。”

“你身边人还在念吗？”玖哥问。

“念。”

“你为什么不念了呢？”

“我上高中就是为了踢球去的，但是学校里面没人踢球，我觉着没意思，家里浪费钱，我自己也浪费时间，我不如回家自己练了，就回来了。”

拉马中考的成绩可以上重点高中，但是他选了一所职高，因为里面有足球场，因为这事，他爸那段时间经常喝醉。一个月后，他发现职高也不能踢球，他就找到校长说，他要上午上课，下午踢球，校长说你写个申请就行了，他写完申请找校长签字，校长说你找班主任签，班主任说你找校长签，后来他找到另外一个主任签了字，才能踢球。

“你去街上很多人都认识你吗？”玖哥问拉马。

“是。”

“别人认出来什么感觉？”

“有点惊讶。”

“除了这个呢？”

“当然挺惊喜的，觉着我也还行啊。”

“你那会儿什么感觉？”我问玖哥。

“我去办银行卡，柜台那女的认识我，说刚看了我的视频。”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

“退学那会儿啊。”

“你也退学了啊？”拉马问他。

“我那阵退学的时候还没有快手这些平台呢。”玖哥说。

平台带来了名气，也少不了烦恼。拉马说网上有很多人骂他，他一开始不在乎，后来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他觉着给父母丢脸了。“人不能多想……”他这样安慰自己。后来说到一个教练可能要来，如果来的话，他就有专业指导了，但同时，教练那边工作要辞掉，过来这边开销怎么办，要给他开工资呢还是一起做自媒体，他觉着很闹心，“人不能多想……”他又一次说。“有点名气后，感觉自己慢慢地商业化了，拿了别人的钱修球场什么的，不帮别人宣传吧又感觉像白嫖。”我补充一句：“人不能多想。”

十五六岁的时候，胖子送了拉马一件球衣，他开始喜欢足球。

“那时候一个星期50块零花钱，我存了三四个星期，店里正好有三个足球，我全买了，后面发现那些球都是漏气的，当时的初中只有篮球场，我就在水泥地上踢。”

“我觉着自己带球很差，有一次沿着公路带球一直走，走走走走走，早上开始走，走到那上面有一个水库，本来想的是到那里回来了，又走走走走走，走到另外一个镇里去了，很多人看着我感觉很疑惑，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踢球，觉着我精神不太正常，我们这里的人，更重要的是挣钱那种。”

他这段话仿佛就是阿甘嘴里说出来的，我坚定了要在拉马身上拍出“阿甘精神”，我想别人应该会喜欢的。

我们去到县城找他的朋友，胖子和瘦子，我让他们找了一家熟悉的饭店喝酒，一方面想多个角度了解拉马，另一方面想以此拉近与拉马的关系。

“那时候我在外面上学，带回来一件内马尔的球衣，内马尔像他的名字，我看出来他很喜欢，就送给他了。”胖子说。

“你把我鞋子拿去了就不提了。”拉马补刀。

“对对对，我们是交换的”。

“现在他喜欢梅西了。”胖子又说。

另一个朋友瘦子建议他搞足球培训。

“毕竟世界第一运动吗，如果那么大一个县城没几个踢的，你怎么做世界第一运动，你就在基层干好这个世界第一运动的传播者，我觉着比你自己干职业球员有意义的多。你看巴西街上的每个角落那么多踢球的，那么快乐，不能说一定为了追求职业，地位，财富。你真的喜欢足球，踢足球就对了，你就感染越来越多的人踢足球，这样我们中国的足球水平就会慢慢地提升”。

我问拉马是怎么想的，拉马说，我一般不听他讲话的，三个人大笑。

“在学校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他？”我问。

“他们学校好多，被他那种精神感染，他都没有理睬。”胖子说。

“好大的太阳，他自己在那踢。”

“早上五点起。”

“后来感觉学校的规章制度阻碍了他，直接辍学回家了。”

“去工地搬砖赚钱回来修球场，这点我实在佩服。”

越来越像阿甘了，我心想，我又问拉马听完两个朋友的赞赏什么感受。

“都是假的。”拉马开玩笑，随后他又说“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说过话，都是开玩笑，别装了，来点正常的。”

“对，都是假的，送球衣是假的，只是为了交换球鞋。”瘦子说完，三个人哈哈大笑。

“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喜欢拉马，拉马没谈恋爱？”我又问。

“他眼里只有球。”

拉马在修缮球场

吃完饭我给拉马买了一些炸鸡腿和汉堡，让他带回去给弟弟和爸妈吃。回去的路上，拉马突然有种感觉，“稍纵即逝的一种感觉指引着你”，他觉着今天应该去买几张欧洲杯的体彩，上次也有这种感觉，很准，比分都预测对了，但是彩票店的老板给打错了。当晚，他看欧洲杯到凌晨一点。

6.27 第二天

我忘记是第一天山上（他愿意把“上山”说成“山上”）还是第二天了，反正看着他们山上好像更费劲，还有他们给我带的足球，说他们有个同事要和我一年之约，要和我单挑，我就慢慢的放松下来了。我记得是去踢球了，其实我的脚是有伤的，一方面是自己想踢，另外一个方面想让视频有比赛的内容，这样子才完整。

——拉马

我一个朋友从小练足球，托我给拉马带一个足球，并约好一年之后在北京进行一次比赛，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这事没成行。

八点多我们到了拉马家，他先带我们去了第一个球场，离家大约五分钟，需要穿过稻田和玉米地，他带了一个耙子，边走边拍打路边的草丛，他说这个时候很容易有蛇。在这里，他又说起辍学那天，爸妈去接他，他们都劝他，为了证明他的决心，拉马去广告店做了一条横幅：五年进职业队。现在还挂在他的床头上。“我以为很便宜的，花了我一百多”。说完他哎了一声，陷入沉默，静的可以听见苍蝇声。

拉马用耙子打走草丛里的蛇

这个球场原来也是玉米地，站在这里四望，你会发现入眼的都是高低起伏的山地，你会理解为什么这里很少有人喜欢足球，我突然觉得他在这里建球场和他踢足球是一样困难的事情。

拉马的球场

“你在这里建球场好酷啊。”我说。

“有人觉着我做这样的事很没意义，但我觉着无所谓，只要不让我爸妈看到别人骂我时候狼狈的样子，我觉着都可以，他们对我太好了。”他笑着说完，马上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这下可以听到远处孩子放学的声音。

“它有没有意义呢，我觉着它能让我愿意付出，这件事就有意义了，有的时候花一两百去街上踢一次球，你感觉真好啊，付出那么一点就得到了那么多快乐。”

这个球场有很多石子，踢球容易受伤，且球经常踢飞，加上草很多，常有蛇出没，拉马怕蛇，必须一早训练，要在太阳出来之前结束，因为太阳出来，蛇就出来了。为了更好的训练，他爸和他又修了一个球场，修建的费用，父亲出了一两万，别人赞助了两万多，快手有个活动给过一万块。

山上的球场

另外一个球场在山上，我们爬山用了一个小时，太阳很大，我们气喘吁吁，带的水都喝光了，拉马闲庭信步，蝴蝶时不时会跟着他飞舞。我想起日本有个著名的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他在拍摄稻农时，跟他们一起种水稻，蜻蜓会落在稻农身上，但不会落在他们身上。一路荆棘丛生，许多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过，到了尽头出现一片开阔的地方，就是拉马的球场，上到球场之前先有一湾泉眼，我们都渴了，泉水甘冽。我们又一次为拉马惊叹，这个球场看起来比先前那个还要大一倍，海拔也高，自然建设难度要大，几乎就是在崇山峻岭之上，为了体现它的独特，我们用无人机模仿好莱坞大片那样描摹它的雄伟——镜头缓缓爬过一片高山丛林，突然显现出一片开阔的球场，甚至我都想好了球场乍现时务必响起激昂的音乐。

拉马在山上的球场

两只蝴蝶一直跟着拉马

我建议他在这里训练一下，想象一下，夕阳下，一个人在山顶的球场训练，四处飘着山雾，不断传来脚踢球的回声，就像阿甘跑过草原和大漠，既孤独又浪漫，我甚至为这个画面想好了解说词——拉马一个人在山顶上，那一刻他只有足球，那一刻他在与大自然跳舞。

拉马说现在还不能踢球，脚伤还没好，万一再伤了就留下病根了，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别说没用的，你胳膊没事吧，你可以卧推啊。”玖哥说。

“我从来不练上肢的，只练腿。”

“为什么不练？”

“我腿还没练好，练什么上肢。”

拉马床头的横幅

我问，球场还有什么收尾的工作要做吗，我们也可以拍一下。拉马说你来的很不巧，现在没什么工作，该做的基本做完了，草种也播下了，水也浇了，木桩篱笆也打好了，周围还打算种一圈树，但是要等到雨季，夏天太热，栽不活的。

他在球场边建了一个木屋，天比较热，我们在屋里乘凉，我想了想，他这几天除了看球买彩票，确实没干啥，距离我把他拍成阿甘还差一大截。后来我发现拉马原来谈了恋爱，我想为拉马增加一条爱情线索。

“约她一下好吗。”

“她比较内向，在镜头面前会害羞的。”

“你们要结婚吗？”玖哥问。

“她要读大学的。”

“她读了大学你会担心吗？”

“不会。”

“明天叫她一起来球场吧。”

“那不可能，她家比较远。”

“你去过她家吗？”

“没去过，但我知道她家在哪。”

“你偷偷去过？”

“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家在哪？”

“微信地图嘛。”

拉马之前在学校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练球，这个女孩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学习，两个人就是这样熟悉的。

“你们来拍足球的，是不是跑题了？”

“我可没说是拍足球的，我要拍你，你的五年之约没准是跟她的五年之约呢，你看五年后，她大学也要毕业了。”

拉马算了算说，好像真是哎。玖哥说，这下终于破案了。

从山上下来后，拉马说要去街上（县城）踢一场球，他先是在受伤的脚上喷了云南白药，然后背着足球和一双球鞋出发了，背包上写有拉马和数字10 ，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机音乐，他收藏的第一首歌，上来有一段独白——每个人都在为一些事情坚持，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但自己觉得很重要。

拉马的背包

村口树下，有几个老人席地躺着乘凉，拉马通常在那等公交车，二十分钟一趟，车费五块，30分钟后来到县城，下车后他先买了一个包子，站在“建设体育强县”的宣传标语下，他吃完了包子，宣传标语的配图是一个正在打篮球的人。

甘洛县体育场只有一个5人制足球场，球场一边在跳广场舞，另一边排练《歌唱祖国》。就像拉马的朋友瘦子所说，甘洛县没几个人踢球，拉马在这种球局里必然像一匹野马一样扎眼，然而我期待的这种场面并未出现，拉马踢得有些踉跄，我忘了他还有脚伤。

拉马在县城五人制球场踢球

踢完球后拉马满头大汗，走起来已经有些瘸了，他说很舒服，我问他怎么舒服了，他说那种感觉没法说。回去的公交已经没有了，他只能包车回家，他要选择那些本来就住在山上的司机，那种是顺路的，便宜，50块就够了，打车的话得要80，我为他付了车费。回去的车上，他又播放了收藏的音乐，那句独白又出来了：每个人都在为一些事情坚持……

回到家后他先是用草药泡脚，然后去洗澡，洗澡之前他说水烧好了，你们泡面吃吧。天井中间放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水桶，里面储满了水，他洗澡就是钻到里面，让头完全没进水里，因为我们在拍摄，所以全程他穿着短裤洗的澡，洗完澡他用一个大铁盆泡了两包泡面。他端着铁盆坐在水泥台阶上吃了起来，一只鸡在旁边随时准备啄食，他说那些专业的球员都是吃得很有营养，鸡肉鱼肉什么的，我也想吃得壮壮的，但是条件不允许。

“我想先胖起来，然后再瘦下去，那样身体就很壮。”他又吃了两筷子泡面。

我才记起，刚才踢球前他只吃了一个包子。

“你看我爸和我弟，你就知道我家基因不胖，但是我妈和我姐就有点胖。”这个时候他吐出一块骨头，刚着地就被鸡啄走了，我才看见泡面里还有几块鸡肉，是他爸放进去的。

拉马踢球

晚上他照例看欧洲杯，我们回去了，回去后我们在宾馆楼下吃了烧烤喝了啤酒。

6.28 第三天

去了我女朋友家那里，感觉导演又被我耍了，因为什么都没有拍到，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是第一次去他们那里，晚上请我爸爸妈妈吃饭，说实话，我开始感觉自己肆无忌惮了，没有对导演他们的尊重了，晚上想了一下还是要改变一下自己。

——拉马

因为前两天没有拍到太多内容，我开始有些焦虑，我准备加快节奏，考虑到预算，我需要把拍摄时间控制在一周之内。我们在酒店吃完早餐后，就去了拉马家，拉马的妈妈正在院子里扫地，拉马的爸爸在修补一个鸡笼，拉马的表弟来了，带了两只鸽子，鸡笼就是用来养鸽子的。拉马这个时候刚起床，他没有吃饭，带着表弟和我们去了第一个球场，经过稻田的时候，我发现稻田里有一个妇女正在劳作，这个场景很美，我让摄影师重新找了角度构图，让拉马和表弟重新走了一下，在球场上，拉马和表弟练习了一下膝盖停球和头球射门，我觉着在这个球场拍摄不够美观，我问拉马能否去山顶那个球场训练，拉马觉着那样太假了，那个球场还没修好。

“你说怎么才能不假？”

“你现在来拍我，就是晚上看看球，白天如果去街上的话买个彩票什么的。”

“那我做成视频，里面你除了看球就是买彩票，你觉着行吗？”

“可以，那比较真实。”

交流过程中，我发现有两次我问他，他一直在看手机，不知道没听到还是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只是拍你背着球去山顶球场好不好？”

“那太假了，我现在不会去那训练啊。”

“那以后会去吗？”

“以后肯定去。”

“那提前去是不是也可以？”

“行吧。”

我虽然说服了他，但我发现他不太情愿。

与阿甘不同，拉马比较爱说话，他这样形容自己：在能说的人前不能说，在不能说的人前很能说。

“可能以后遇到大事就会变沉默吧。”拉马说。

“你怎么知道？”

“电影电视剧都是那么演的啊。”

因为拉马比较会说，拉马有的时候会和父母去要债。我建议拉马要债的时候带我们去拍摄，老赖看到来了这么多人，还有摄影机，他会以为可能是电视台来曝光了，这样说不定就可以还钱了，拉马的父母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拉马弟弟和球

我又提议让拉马带我们去趟女朋友的村庄看一看，拉马觉着没什么必要，后来我说这样可以经过县城，你又可以买彩票了，拉马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

拉马的女朋友家住在山上，去到那里要经过一条又陡又窄的山路，中间还有一段山体滑坡了，到那后，拉马给他女朋友发信息说他来了，女朋友让他滚。

“是开玩笑的嘛？”我问。

“是开玩笑。”拉马笑着说。“他爸妈在家，我们回去吧。”

我建议拉马留下什么印记再回去。

“把球留下吧。”拉马提议。

“这个好。”

“也不太好，万一被他爸发现了，问她哪来的球怎么办？”

“那怎么办？”

“我给她垒几块石头吧，一边垒5块，一边2块，另一半不垒，怎么样？”

他垒完石头，拍了照发给女朋友，我们就回去了。拉马说明天她还会去街上，到时候再拍。

考虑到这次来没给拉马父母带什么礼物，晚上我决定请拉马一家吃饭，让他们挑最愿意吃的，他们找了一家串串香，甘洛县成只此一家，非常火爆，我们陪拉马父亲喝了不少酒，极力夸赞拉马的优秀，他父亲不会主动拿串，每当他盘里吃光时，我都重新给他抓一把串。看样子他们应该吃得很开心。我感觉什么都没拍到，很焦虑。

6.29 第四天

那天我女朋友要来街上，我们两个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很少，然后他（她）在街上等我，我在等导演，他们来的比较慢，我有点情绪，因为我女朋友还在街上等着我。

——拉马

早上去拉马家的路上，拉马发了两次信息，第一次问我出发了吗，第二次问我们到哪了。到他家后，他照了照镜子就要走，我说再照一次，刚才没拍着，他又匆忙地照了照镜子就出去了。出门后他就发现公交车刚刚离开，他有些沮丧。后来打了一辆黑车，上车的时候司机比较警惕，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指着拉马说，拍他。到了县城，拉马刚下车就甩开了我们，我们没有再找到他，发信息他也不回。

县城的中午很热，我们决定先去吃饭，同时等拉马的消息。饭桌上我的朋友玖哥说，拉马这个人越来越像做秀了，球也不踢，除了看球就是买彩票。摄影助理恩德也说拉马绝对是做秀，根本没有什么五年之约，就是为了拍视频博眼球，赚钱开山庄，咱们一来真的，他就开始躲咱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我说你想的太简单了，他绝对不是。

吃完饭拉马还是没有回复我们消息，我们先回到他们村拍了一些空镜，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没有碰到一个像拉马这个岁数的人。下午四点的时候，我终于给拉马打通电话，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我一直在等你，我来拍你每天都要花很多钱的，很多事情你不让我拍我可以不拍，但是你得让我待在你身边吧，你失联了算什么啊。

拉马家门前的孩子

拍完空镜回到拉马家的时候，拉马已经躺在床上了，我进去发现他不看我，我问他是不是生气了，他说没有。他说你们明天早点来，最好七点就来。我考虑到今天没有什么可拍的了，我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下采访，他答应了。我找了一片稻田作为背景，让他坐在球上，他说不能做，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你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说你了不太开心？”

“没有没有。”

“和女朋友闹别扭了？”

“没有。”

“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被我拍摄像做任务，不爽了？”

“没有，主要是和女朋友填志愿太头疼了，考得太差了，她的朋友考得好，更郁闷了。”

似乎看我不太相信，他又补充说，这一段脚受伤了，很郁闷，要不然去街上踢球会更有激情的。“你一共有10个问题哈，还有7个。”拉马不知道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说那让玖哥先问问你。

“你觉着你有多喜欢足球？”玖哥问。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平时就是吃饭睡觉踢足球。”

“为了足球能放弃什么？”

“放弃读书啊。”

“可以放弃朋友吗？”

“这不扯吗，这个物能跟人比吗。”

“那比如给你100万让你放弃足球你会吗？”玖哥继续问。

“不行。”

“500万呢？”

“也不行，我知道我下半辈子肯定都跟足球挂钩了，我要住在球场旁边。”

“那你给我描述下你下半辈子理想的生活。”我问拉马。

“修一个足球山庄，大家可以约着来踢球，来玩。”

山里面的足球训练

6.30 第五天

早上我们去跑山，前面不错，后面导演要求怎么拍，我就不怎么高兴了，然后导演我们两个就吵架了。导演过来给我道歉，刚开始我是不开心的，后面慢慢有了理性，让摄影师跟着我去把山上的拍了。说实话，我挺佩服导演的，这次拍摄是我感觉自己最真实的一次，但挺愧疚的，没有很多事让导演拍到，山上该忙完的差不多都忙完了。

不得不说照片是真的好看。

我们各自努力，你们拍出最好的视频，我努力进职业队，顶峰相见各位。

——拉马

我们准时在七点之前就到了拉马家，我还是想从拉马身上发掘“阿甘精神”，他那次带球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了镇上，我想让他重现一下。出发的时候，我问拉马能否把这个耐克的足球包换成写有你名字的那个，他说没必要，我说你的名字比耐克好看，他坚持没必要。我又问他可不可以从家门出发开始踢球，阿甘就是那样的，他说我要到马路上才能踢。

足球少年路过篮球少年

“我想要个你从家踢着球出发的画面。”

“你就告诉我踢哪一段路，我过去踢完不就行了吗？”

“你不是踢到镇上吗，你全程踢下来就行了。”

“那怎么感觉你像是在玩我呢，感觉我像是给你打工的呢。”

“你这么说我还敢拍你吗，那你想从哪拍我就从哪拍。”

我感受到拉马出现了情绪，只好顺从他的想法，到了他指定的地方，他戴上耳机踢着球出发了。路过玉米地，桥梁，以及远处的天光云影，也路过了几块——“住锦江府有面子”的广告墙。如果配上解说词，也能有阿甘跑在大漠和高山的既视感。

拉马踢得飞快，摄影师很快就跟不上了，后来我让摄影师来车里拍他，留拉马一个人在外头，上坡的时候，拉马慢了下来，半个小时后，他已经满头大汗，他停下来说，可以了吧。我说你要累了随时可以休息，你休息的时候我也可以拍摄。他说前边到水库了，我踢到那就行了。

拉马在踢球

“不是说要踢到镇上去吗？”我问。

“不去了。”

“为啥？”

“镇上有很多亲戚，那么多人看到臊不起。”

拉马的情绪越来越大，他无法按照阿甘的剧情发展了，为了增加戏剧性，我决定不再压抑自己的怒气，我偷偷告诉摄影师，一会如果我俩吵起来不要关机。又走了一段，拉马停了下来。

“再拍完这个镜头就结束吧。”拉马对我说。

“已经结束了啊，刚才就结束了。”

拉马总试图主导我的拍摄，这让我非常愤怒，但我不想让步。

“那走吧。”他说。

“你走就行，你往回走我们也可以拍。”

“别拍了。”

拉马用脚把球颠起来，直接抱球走了。摄影师阿迪仍然跟着他，他用球挡住镜头。随后躲到阿迪身后。无论阿迪怎么转身，拉马始终躲在他身后。

“你能拍到我算你厉害。”

后来拉马干脆跑了，阿迪只能拍到一个他远去的背影。我们开车追上去，拉马看也不看我们。我们开着车慢慢跟着他，他停下来让我们不要再录了。

我料到拉马会抗拒我的摆拍，但他发现这些并没有让我吃到苦头时，干脆拒绝被我拍摄，这将我俩的矛盾推向了高潮，我决定跟拉马道歉，并让阿迪保持开机。

“拉马你等一下。”

“你不要以为我让你们拍，你就把我当成你员工。”

“我跟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要道歉你以后道歉，你又没有诚意，你还开着摄像机，为了拍摄给我道歉，那我成啥了。”

拉马敏锐的捕捉到我的道歉是在做秀，他说我知道你们还想拍我在山顶的镜头，我可以拍，不过摄影师一个人跟着他就可以了。

我离开后，阿迪冲他竖了大拇指。

“我跟你老板说你夸我，让他扣你工资。”拉马调侃阿迪。

阿迪一个人跟着拉马上山了，之前我一直想要拍摄拉马一个人在山顶球场训练的视频，拉马说那太假了，种下的草还没长出来，于是只好改为他给草浇水，尽管看起来就要下雨了。

拉马给草浇水

我和玖哥还有恩德在山下等他们。没有厕所，我找了一个玉米地大便，大便的时候我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为刚才的事感到羞愧，拉马说得很对，我的道歉根本没有诚意，那只是为了拍视频而已。我想一会儿再给他道一次谦。为表诚意，我决定拍摄到此为止，或者更准确点说，我是意气用事，我不确定我是否拍到了想要的内容，我可以委曲求全再拍几天，但我不想被拉马判定为没有诚意的人，甚至我可能以退为进，我要让拉马感到愧疚。

拉马下山回到家直接进了厨房，我跟进去，特意在门口的时候跟摄影师说这块不用拍了，确保拉马可以听到，阿迪关掉了摄影机。

拉马用土豆蘸着辣子吃了起来，来的五天，我见他在家吃过三次饭，两次土豆一次方便面。我对拉马说我想赞助你的球场1000块。拉马说不用，如果是公司的话可以，个人他不要。

“拉马我要跟你说几句话，第一个很肉麻，我很欣赏你这个人，即便咱俩刚刚有情绪，我也很喜欢你，你是个很真实的人。第二个我决定要走了，走之前我还是要跟你道个歉，你没有任何义务配合我们拍摄，我感觉跟你熟了，就随意发脾气了，我跟你道歉。”

“没有没有，我也有问题，我也很内疚，你们如果素材不够用，到时候告诉我，我拍一些第一人称的镜头给你们发过去。”

拉马从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嘴里的土豆冲下去后，他问我们要不要吃土豆，我说不吃了，我们要回去了。我去跟拉马的妈妈和弟弟道别，又让拉马转告一下他爸爸，我们回去了。

拉马吃土豆

上车的时候，我让拉马赶紧回去，不要道别，拉马站在写有“我是拉马”的门前朝我们挥手，阿迪还在拿着摄影机对着他。

“你还不走，小心我一脚踢飞你。”拉马对着阿迪说。

离开后，我让摄影师坐在JEEP的后备箱，拍了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离开的镜头，所有景物纷纷后退，山路，三五成群的孩子，交错的电线，天光云影，“住锦江府有面子。”

拉马家所在的山区

拍摄了拉马五天，我更多的是想着如何能把他拍成我想要的样子，拍成一个吸引人看下去从而让我的甲方满意的片子。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要真正去了解他，我想的都是如何嫁接拉马和阿甘，我并没有诚心和他交朋友，我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来拍你是为了赚钱，如果可能的话交个朋友。

最后，我没有将这些素材做成片子。一年半后的今天，我重看这些素材，仍然感到羞愧，即便最后的道歉，我仍然忽视了这一点——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脚还有伤。前段时间石棉地震，石棉紧邻甘洛县，拉马的弟弟在那上学，摄影师问拉马有没有受到影响，拉马说没事，当时他正在青岛参加一个足球综艺，此时距离他的五年之约已经过去115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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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赛场外的每一次「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