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剧《三悦有了新工作》:寻找自己的活法

“未知生,焉知死?”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死”与“生”对立,是不被鼓励谈论的话题。与死亡相关的一切,如殡葬行业,也常常是不可见的。不过2022年有了一些国产影视剧作开始致力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与对殡葬行业的刻板印象,这些作品在回答“死”是什么的同时,也回答了何为“生”的意义。

不同于电影《人生大事》更市井化的呈现,《三悦有了新工作》(以下简称《三悦》)是一部在题材、风格和内容等方面都符合当下年轻受众的电视剧。出生于1998年的赵三悦,成长于单亲家庭,与母亲关系紧张。她毕业于舞美设计专业,却找不到对口工作,于是在家躺平了一年。赵三悦把摆烂当作态度:“为什么不能让想卷的人卷,想佛的人佛,喜欢工作的工作,喜欢躺平的躺平?”——不和谐的家庭关系、初入社会的不适、找工作的碰壁、宁肯刺伤他人也不愿磨平棱角……这些令年轻人感同身受的经历,加上她的直率个性,都让这位女主角成了所有“支棱不起来”的“95后”的“互联网嘴替”。

从2016年至今,年轻人仿佛坐上了一条越来越丧的漫长滑梯,“佛系”“躺平”“摆烂”等词走马灯似的流行,本质是年轻人深感无法再高呼梦想,便只能一边妥协退行,一边彰显个性。但如果真要深究,这些口号其实无法代替每一个个体的真实需求。年轻人不得志的抱怨虽能被理解,却不代表他们不需要任何引导,这就是为什么剧中三悦的大姨这一角色设置得很妙,她又像朋友又像长辈地引导寻死觅活的三悦:“这么想死,那就来学学怎么死吧。”当三悦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大姨又指着无人的深夜小巷顺势开导说:“死就是沿着这条黑漆漆的巷子,一直往前走。不能拐弯,也不能回头,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到黑。”

从大姨苏蓉的这句话,故事真正开始了。顺着这条可怖的小巷,三悦和观剧的年轻人不得不走出观念先行的“想当然”的生活,用“治丧”来治“丧”。另一个饶有新意的情节,是殡仪馆备受敬爱的副馆长老高确诊胰腺癌晚期后,拍摄视频记录下最后的日子并发布到B站上。他的视频乐观且富正能量,却收获了大量质疑造假的弹幕。《三悦》把这一B站特有现象加入剧情中,也意味深长地反映了在无法辨认真相与谎言的网络时代,年轻人们只能怀疑一切,挑衅一切——包括生死在内。

《三悦》的主线是赵三悦的个人成长。一个非黑即白、一点就着的女孩,逐渐懂得了谅解他人和主动付出,也找到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剧情刚开始,三悦人生中的主要矛盾,看起来是应届生找不到工作,并牵扯到了经济构造、岗位选拔、甚至性别平等的议题,最终编剧还是把关键问题落脚在了三悦如何与脾气暴躁的母亲和解这个问题上。这大概也是无奈之举:在巨大的结构面前,我们只能从原生家庭定位问题,再从原生家庭解决问题。

解决这一母女矛盾的过程,是三悦通过工作,参与到许许多多他人的家庭故事。这些故事里,病痛和死亡是催化剂,显影出了亲情的真正色彩。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讲述除夕夜的第六集。那天晚上,司机小四川接的其中一位老人,死去了四天才被家人发现。儿女们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房产证,却懒得给过世的老人换一件衣服。当小四川和刘师父出于同情,主动给老人购买了寿衣并换上,才发现老人把房产证绑在了肚子上,应该是早就预料到了死后不会有子女清洗和照料自己的遗体,因此才要把他们心心念念的房产证一起火化掉。黎明前,经历了这一幕的小四川独自蹲在墙角哭泣,却不是为了自己忙了一整晚都没吃完一盘饺子,而是哭这世间的人情冷漠。

更让三悦受触动的,或许是她师父刘清明的故事。师父的阿尔兹海默症影响工作的程度越来越严重,又怎么也联系不上远在美国的儿子,同事们只得自顾自地签了手术同意书,以缓解师父体内的钴中毒。没想到,师父的阿尔兹海默症好转后,却想起了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他儿子原来是在一班七年前失联的飞机上。那么,到底是失去记忆、误以为儿子还在美国更痛苦,还是恢复记忆后、想起了儿子一家可能永远回不来更痛苦?三悦要如何为他人的人生做决定,且如何承担决定的后果?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中国式家庭故事,融入了我们所熟悉的习俗背景,像串在主线上的大小珠子,不断丰富着三悦对人性的理解。比如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后,对两位姐姐充满愧疚的弟弟;做着让父母满意的体面工作,却无法追求成为园林师的梦想的打工人;年轻时被日军抓去当作慰安妇,唯一的遗愿是要把自己伤痕累累的遗体捐出去让世界看见的老人;与病魔抗争了多年后脑死亡的小男孩,他的父母忍痛进行了器官捐赠以帮助到更多的孩子……这些人,这些事,都显现了中国文化的死亡哲学,尤其是对死亡的伦理性和社会性的重视。归根结底,死,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庭的事。

第一集里的三悦问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她得到的答案是为了“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恨,或者一点点牵绊”。所谓牵绊,也即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当关系健康,人才能活得更有力量。所以,哪怕是一开始无力解决母女关系问题的三悦,也从来不缺乏牵绊,而只是被出了问题的关系所压垮。为了这些关系好转,的确需要三悦从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孩,蜕变为一个更能为他人着想的人。幸运的是,当她在工作中一点点成长成熟,曾经看似绝望的处境也都迎刃而解了。

《三悦》为年轻人科普了死亡的许多面向,却并非站在一个形而上的角度,而是与生活息息相关,具有鲜明的指导意义。它呈现了一个孤立摆烂的个体,如何通过各式各样的人与事,磨平棱角、融入社会、悦纳自我。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必经的一课。

在《三悦》之前,国人最熟知的殡葬业影视作品,是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入殓师》。同《入殓师》一样,《三悦》的色调风格温暖治愈,情节催泪而不过分沉重,把死亡作为与亲人和解的契机,很能引发共鸣。人设与情节的年轻化、本土化,不仅填补了相关领域剧集的空白,也保证了在青年观众中的大受欢迎。剧情里不仅描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也涉及了当下许多热门事件,可谓一部人物群像剧。

然而本剧问题最大之处在于,作为一部较为细分的行业剧,虽然完成了对基本工种和流程的介绍,却仍然欠缺“专业感”。举例来说,在剧中的工作场合,几乎所有的领导、同事等人,都愿意为了三悦的成长而无私付出,谆谆教导,使得海江殡仪馆更像为主角的成长而量身打造的校园,而非充满了待解决的矛盾与问题的职场。在剧情结尾,作为资深的遗容整理师,师父刘清明把珍藏了一辈子的工作日志送给三悦时,里面记载的内容却是大量初入行者似的感怀,这一情节同样煽情有余,真实不足。另一点则是国内的行业剧常被人诟病的“打着工作的幌子谈恋爱”。虽然罗大淼与赵三悦的恋情因一句“我是生的守门员,你是死的摆渡人”而几近升华,却还是没能拯救整部剧恋爱线的脸谱化。

期待更好的行业剧出现,也是期待更有说服力的故事来驳斥目前流行的“工作有毒论”“人生无用论”。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年轻人似乎很难找到理想、工作与生活的平衡点,许多事情还未开始就已被“劝退”。我们如何找到自己的活法,获得更坚定的体验?其实,再琐碎无意义的工作,也能提供许多解决问题的窗口,让人们在好好做事的过程里遇见他人,打开自己。

万事开头难,感谢《三悦》和其它先行者给我们开了个好头。在未来的行业剧中,希望看见更专业更深入的职场表达、更真实更强烈的职场冲突。任何事情好好做,都能成为年轻人与世界交锋并彼此磨砺的契机,而优秀的行业剧一定能够为当下的年轻人传递这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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