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是真正复杂深邃的年度杰作,远超《三块广告牌》

文丨刘起


马丁·麦克唐纳的新作《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继威尼斯电影节上斩获最佳编剧与最佳男演员后,又获得多个奖项的肯定,包括金球奖八项提名,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十佳影片与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同时成为今年奥斯卡最热门的影片之一。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这是一则关于人类境况的存在主义寓言。一座孤岛、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一对反目成仇的朋友,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他人即地狱」式的悲剧。

一些评论将《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解读为影射爱尔兰内战的政治寓言,这种机械、生硬的对应关系,未免低估了麦克唐纳作为一个剧作家的野心。

显然,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描写人性、人的精神困境、人与人之间的爱与恨,才是最本质、最重要的内核,对创作者也更具挑战性,其他意义则属于历史学、社会学、纪实文学的范畴,是相对次要的。

麦克唐纳在开始电影创作之前,已经是当代西方戏剧界最著名的剧作家之一,也是英国「直面戏剧」的代表人物。

直面(in-yer-face)的释义为「极端具有侵略性和煽动性,无法忽视或回避」「具有大胆、挑衅或冒犯特征的」。

麦克唐纳的戏剧,经常呈现一个荒凉世界中一些孤独、疯狂的个体互相依存、互相伤害,伴随着血腥、赤裸裸的暴力和凶杀,黑色喜剧风格与宿命般的悲剧故事诡异地杂糅在一起。

存在主义的自由与孤独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冷峻、压抑且悲伤,以一种微妙且奇特的方式,在主题上多少偏离了麦克唐纳原来的轨道,而更接近一部存在主义作品。

爱尔兰伊尼舍林岛的萧瑟与隔绝,正是人类面对的生存困境的一种隐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看不到未来,也无所谓希望,而对岸传来的炮火声似乎永无休止,然而他人的死亡、国族的苦难,对于岛上的人来说,也都只是遥远的背景。

一对老朋友之间突如其来的分手,打破了这个小岛的平静。

帕德里克是一个单纯、快乐、友善的小伙子。某一天,他像平常一样,打算找自己最好的朋友科尔姆喝一杯。但科尔姆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转头看帕德里克一眼。妹妹西沃恩开玩笑说,也许他不爱你了。这个玩笑如同预言一般,变成了现实。

科尔姆对帕德里克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了。」科尔姆厌倦了每天与帕德里克闲扯、喝酒、消磨时光,他感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他需要在人生剩下的时间,独自一人安静地创作与思考。他不想再听毫无意义的日常琐碎废话。

面对岛上另一个「聪明人」西沃恩的指责——你不能突然就不和一个人作朋友,科尔姆回答,因为「他很无趣」,「我的生活再也没有可以容纳无趣的地方了」。

西沃恩问:「你住在爱尔兰海岸边的一个小岛上,你到底想要什么?」

科尔姆回答:「内心的一点平静。」

对帕德里克来说,好友的抛弃,带来一种世界性的终结,比对岸的战火、同胞的死亡更让他魂不守舍,他所依赖的人际关系破碎了,他所寄居的那个小小的精神世界坍塌了。

随后,这个故事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残酷方式,走向一个无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科尔姆发誓,如果帕德里克再打扰他,每一次他就割下自己的一根手指送给帕德里克。

然后,他也真得这样做了,并且一次比一次更决绝。相信很多人会和我一样,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残酷转向震惊得目瞪口呆,这也让整个故事有了一种不可思议且微妙的荒诞感。

由此,我们不得不再次思考科尔姆的决然选择,其中究竟包含什么理由,会导向这种似乎超出现实逻辑的暴力自残行为。

科尔姆对帕德里克的突然厌烦,似乎与叔本华所说的不谋而合:「一个人对与人交往的爱好程度,跟他的智力的平庸及思想的贫乏成正比。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么选择独处,要么选择庸俗,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别的选择了。」

他所做的,是一种存在主义者的自主选择。存在主义哲学从根本上是关于人的生命意义的学说,人生的意义关乎认为什么是重要的(人生态度)以及选择以何种方式生活(人生方式)。

存在主义提倡一种直面人生又超越人生的精神选择,为生活在荒诞世界的人提供一种审美的人生方式。

帕德里克与科尔姆在酒吧争吵的一场戏,表明了两人对于人生完全不同的态度。帕德里克认为重要的是友好、善良,而科尔姆认为重要的是艺术,只有音乐、诗歌、绘画是一种永恒的存在。

科尔姆为了追求艺术、追求一种心灵的无障碍与自由,选择了以自己的肉体作为代价。这是一种典型的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承担了自己选择的全部责任。

科尔姆选择如此决绝的自残行为(割下拉小提琴的手指),不仅是要远离帕德里克,更是在用一种无比的决心与过去庸俗的自己告别。

帕德里克死死抓住朋友之间的关系不愿放手,是因为害怕孤独、害怕虚无。科尔姆则是主动追求孤独,摒弃社会生活的种种规范,不仅在人际交往上任意为之,对自己的身体的支配也超出了宗教规范。

如果说在酒吧的那一刻,两人所坚持的价值还势均力敌,那么,随着帕德里克从一个看似无辜可怜的受害者,变成一个自私偏执的加害者时,他所坚持的那种「善良」也就随之而坍塌崩坏了。

麦克唐纳用一种细腻、微妙的剧作技巧来讨论「善良」。

帕德里克原本是一个无聊、枯燥无味的人,在愤怒中,「无聊」扭曲变成了空虚、愚蠢、无知。他的善良也逐渐变得空洞、不堪一击。他恶毒地欺骗音乐学生说他的父亲被车撞伤。

他为了解决自己的痛苦,不断打扰科尔姆。如果说帕德里克第一次打扰科尔姆(导致他割手指)是由于蠢,那么他后来的骚扰,就变成一种自私、可怕、邪恶的恶行。而他在发现驴子死去后,则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复仇者,只有面对动物时,他才保留了一丝善良与温柔。

科尔曼,一开始显得傲慢、自私、不近人情。但随着故事发展,我们却逐渐看到了他迥然不同的侧面。他主动架马车送受伤的帕德里克回家,他为了保护帕德里克动手打了警察,他在对神父忏悔时,对无意中害死了驴子而深感不安愧疚。

神父的反应,更是凸显出科尔曼的善良、细腻、敏感。神父说,你觉得主会在乎这个迷你驴子吗?你应该为其他事情忏悔,比如打警察和自残。由此可见,这个神父只是宗教、社会、法治的维护者。他根本不关心人们内心的创伤。

麦克唐纳指出了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对人物的情感变化。一开始,他同情被甩的朋友帕德里克,「因为他是个好人。」但他也明白,「我也清楚,为了使这部电影成功,我必须给科尔姆这个角色以同样多的优点和思索,以平衡这段关系。

因此,布莱丹和我讨论了科尔姆喜欢的音乐和对艺术的渴望,自此之后,对我来说,对帕德里克和科尔姆的偏爱比例从60/40转为了49/51」。但也许,这个情感天平的倾斜比他想象的还大。

他人即地狱

萨特的存在主义戏剧《禁闭》中,有一句惊世骇俗的名言:他人即地狱。在伊尼舍林这个宁静的小岛上,每一个人,都身处一种由他人形成的地狱中,无一例外。每一个人,也都成了他人的地狱,无一幸免。

麦克唐纳在这个故事中不断做减法,人物的年龄、职业、性格、过往,都模糊地成为背景,只剩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与恨、同情与伤害。

对帕德里克来说,科尔姆是地狱。突如其来的绝交、轻蔑厌烦的态度,像一根刺深深扎入帕德里克的心,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快乐,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善良。

对科尔姆来说,帕德里克是地狱,过往喋喋不休的无聊闲谈,浪费了自己的时间,而现在无休无止的骚扰,更是如同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对西沃恩来说,岛民是地狱。这些人庸俗、守旧、用异样眼光对她指指点点,只因为她喜欢看书思考、没有嫁人。为了逃离,她最终不得不伤害爱她的人,成为别人的地狱——离开孤独的哥哥、拒绝单纯的多米尼克。

对多米尼克来说,父亲是地狱。没头没脑的暴打一顿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是他似乎也陷在父子关系中无力逃离。朋友帕德里克变得刻薄冷漠、暗恋的西沃恩无视他。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爱、也看不到生活下去的希望,唯有一死。

帕德里克、科尔姆、西沃恩、多米尼克,这四个人物,形成了一组奇异的对照关系。科尔姆、西沃恩是岛上最「聪明」的两个人,喜欢思考,热爱阅读和艺术。

帕德里克、多米尼克是岛上最「笨」的两个人,每天只是喝酒、闲逛、聊天打发时间。帕德里克曾问妹妹,岛上最笨的是多米尼克,第二笨是谁,是不是我?善良的妹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比他聪明多了。

科尔姆与帕德里克分手与西沃恩拒绝多米尼克的表白,也成为一组对照关系。科尔姆的抛弃让帕德里克崩溃发疯,西沃恩的拒绝和离去成为压死绝望的多米尼克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个荒凉无望的小岛上,在这个「他人即地狱」的荒诞世界中,每个人都孤独绝望的要死。

帕德里克和多米尼克用喝酒、虚度、朋友的陪伴来逃避孤独,杂货店老板娘以客人带来的各种八卦为精神的最大寄托,因为在孤独中他们无法忍受自己,他们的精神思想欠缺一种弹力来应对孤独。科尔姆、西沃恩则用阅读、音乐、思考来直面孤独,用思想精神的力量对抗孤独。

科尔姆与西沃恩为了追求精神自由而采取的行动,也形成一组对照关系。科尔姆选择在小岛上隔绝出一个自我的空间,虽然无比决绝,却代价惨重,甚至直到最后也无法获得他想要的宁静。西沃恩则选择乘船离开小岛,到大陆上去工作、开始新的生活。她同样坚定决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封闭、保守的牢笼。

帕德里克无力从这悲惨的浑噩中抽离,他用发疯、复仇来对抗他无法逃避的孤独。多米尼克则选择用死亡来终结这绝望的孤独。

麦克唐纳用一种高度抽象化的手法,建构了一个充满贪婪、怨恨、自我欺骗的人类世界的缩影。

他使用一些符号化的人物:一个爱打听闲事的杂货铺老板、一个喜欢传闲话的酒保、一个阴森古怪的老妇人、一个冷血暴力的警察,一个等待别人忏悔神父,就让这个封闭的世界如现实世界一样真实、生动、完整。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是故事中科尔姆为自己创作的乐曲起的名字。

报丧女妖(Banshee),是爱尔兰神话中一个用哭泣与尖叫预示死亡的女妖。她眼睛红肿,只是因为知道有人将要死去而哭泣。影片中的报丧女妖有着几重含义。

神秘阴森麦考密克夫人,像是早已预见了所有的疯狂、暴力与死亡,她在岛上游荡,默默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起。科尔姆说:「我认为她们不再尖叫预示着死亡。她们只是坐下来观察,觉得很有趣。」

报丧女妖也是科尔姆家滴答作响的时钟,似乎在提醒着科尔姆,每个人都无法逃离死亡,而死亡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逼近。

报丧女妖更是对岸惊心动魄的炮火声,虽然岛上的人对此习以为常,但这宛如丧钟的悲鸣却实实在在地预示着大批的人正在战争中死亡。现实世界的战争,同样愚蠢、邪恶、毫无意义,如同伊尼舍林小岛上这场小型的人际冲突一样荒诞。

麦克唐纳在这部压抑的存在主义悲剧中,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呈现人的孤独与绝望,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与杀戮,直面现代人性的扭曲与荒芜。

他以这种混杂着苦涩与温柔、冷酷与同情、超然与疯狂的微妙笔触,书写了一首关于顿悟、转变与受难的抒情诗。

他讨论人类存在、生命本质的决心,让这部《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超越了他之前的几部电影,成为一部毫无疑问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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