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伍德斯托克:Voguing Shanghai重现摇滚朋克盛景

《天鹅绒金矿》中的句段令人着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那里充满了奇异的花朵和微妙的香味,那是梦想中最大的快乐之地,一个一切都很完美并带着剧毒的地方。”圣诞前夜,Voguing Shanghai以朋克音乐、华丽摇滚和绝不服输的自由精神,缔造了这样一方快乐之地——它完美、危险,充溢着名为“自由”的“剧毒”与酷儿之爱,于沪上冬夜拉开了Ballroom盛宴的序幕。

粗糙的石墙将这一方天地围拢,铁链悬垂、灯光变幻,任何人都可以用任何形式、任何姿态,宣告你的“在场”。在这场以“Punk Rock Star”为主题的Ball中,浓丽魅惑的妆容与戏剧华丽的服装不仅仅是为了实现“回到伍德斯托克”的宣言,漂亮的人们自信地走上舞台——在这个夜晚,那是整个世界的核心——他们热烈而盛大地昭示着,做你自己,你足以颠倒众生。

张铁志在《声音与愤怒》一书中写道:“我们信仰摇滚乐作为一种美学形式、一种文化创作所能展现出的巨大力量,然后义无反顾地用我们的廉价吉他,我们的嘶哑喉咙,我们简陋的鼓,大声弹奏出来。”声音传达愤怒,也传达爱,传达力量,也传达希望。摇滚和朋克,从诞生之初就带有反叛的DNA,并成为了青年亚文化的旗帜与武器。对保守之物、威权存在、性别气质提出诘问,是它们的文化胎记。

Drag Queen马桂花,正在Voguing Shanghai后台换装

从Marc Bolan到George Michael,一些拥有永恒力量的名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时代激荡中,永久地改变了摇滚乐的图景。在通过金属乐队(例如Metallica、Iron Maiden和ACDC)的流行而使音乐被“超男性化”的形象所支配的时代,这些偶像因为超越了性别气质的界限而为后世所称道。

Marc Bolan的哥特贵族美感与David Bowie的Ziggy Stardust自不必赘述,而在平权运动与性别政治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主流文化的大洋彼岸,Prince奠定了80年代流行摇滚乐的雌雄同体风格,他高度性化的表演、独特的着装、神秘的举止和华丽细腻的假声,都为当时的酷儿社群带来了新的活力。同时,Prince也为摇滚乐的服装史贡献了梦露的代表性桃红色亮片套装、职业女郎的波尔卡原点、尖头高跟鞋和作为他个人风格标签的亮紫色。与David Bowie类似,Prince也模糊了传统的男性性别范式,而这种“模糊”,亦是Ballroom文化的特质。

Voguing Shanghai现场后台的酷儿们

与其说雌雄同体的华丽指向一种音乐类型,毋宁说代表一种风格,它的意义在于为酷儿们的“奇装异服”指明了方向,这为七十年代兴起的朋克摇滚中注入了更多的混乱和更响亮的自我宣告。在形成一种直抒胸臆的、充满原始能量的音乐风格之前,“朋克”指代着社会上离经叛道的人。朋克摇滚拥抱“不良”行为,拥抱噪音、混乱,它指引人们从沉闷的常态和规范的行为方式中解脱出来,指引我们在“Punk Rock Star Ball”这场欢腾的聚会中,为自由,着盛装。

《声音与愤怒》一书的副标题为“摇滚乐可能改变世界吗”,这一问,或许同样适用于Ballroom文化——通过社群的安全感、相互支持、温柔与爱,令这个飞速坠跌的世界稍稍减缓下沉的速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很显然,Voguing Shanghai正在做此实践。

在这场“Punk Rock Star Ball”中,我们能够发现许多对经典的致敬。Ziggy Stardust的闪电妆容,显然是彰显巨星气质的绝佳装饰物;铁链装饰的漆皮六角军帽,让充满野性的all black造型增添了一丝SM的性感挑逗;喷火的钢铁胸衣、颜色形状各异的莫西干头、闪亮的皮革乳胶与金属、从吉他里喷射出的绿色烟雾……它们尖锐而锋芒毕露,像对这个混乱的世界竖起的中指。

Voguing Shanghai Designers Delight环节现场展示

在不断接纳新生力量和对更多人敞开怀抱之后,Voguing Shanghai逐渐与上海这座城市的风貌和在地文化融合。今年,这座fashion capital引以为傲的时装文化,成为了Voguing Shanghai令人眼前一亮的新增环节。在时尚展示部分,全新增设的“Designers Delight”将出自本土设计师之手的作品置于ballroom伸展台上。年轻设计新秀与近几年内迅速成长并已拥有一定关注度的本土设计师品牌同台竞技,在voguing、摇滚、朋克与非主流的母题下,展示对这个文化场景的创造性表达。

模特身穿Nan Knits为Designers Delight环节设计的时装

擅长针织设计的Nan Knits带来了Designers Delight环节的冠军单品——一件向David Bowie致敬的针织套装。根据设计师本人的解读,Nan Knits将皮草、华丽珠饰与宝石元素提取出来,结合一片成型零废料的制衣特色,用手钩金线编织了像素化的华丽宝石,并且依照身体曲线以吊带形式布局。

Nan Knits代表性的膨体针织,在红蓝交错的裂隙中制造了一种“精致未来主义”的效果。在设计师看来,英伦朋克中华丽的“全副武装”,抑或画着全黑眼线的“精神小伙”,这些伦敦街头的元素与ballroom文化有着深刻的共性:自我表达和寻找身份认同,以及各式各样戏剧化的表演。这些相似点,令二者的弥合成为可能。

Designers Delight环节,Victor Li携模特一起展示时装作品

在最后一轮比拼中,与Nan Knits的太空歌剧礼服一较高下的是Victor Li充满朋克气质的连衣裙,甜美的褶皱花边与传统格纹撞色,胸前缀满的徽章和小小的皮草围领,则让这条连衣裙多了些躁动与不羁。设计师同时还呈现了一条写满黑色涂鸦文字的白色长裙,Victor Li表示,这两条裙子来自他接到这个题目之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浪漫且热烈的画面,“我跟朋友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在party结束之后走在街头,充满了walk of shame的感觉,衣服脏了,妆也花了,但我们不在乎。”

模特身穿Shie Lyu为Designers Delight环节设计的时装

一贯兼具甜美和活力少女风格的Shie Lyu,为这个环节贡献了一件一改此前设计风格的作品。她标志性的由科技材料制成的珠片,反射着彩色的光,在现场灯光的掩映下变得流光溢彩,设计师将这条由反光珠片和黑色贝壳裙撑组成的华丽礼服,称为“未来机械美人鱼”的装束。“盖茨比式”五光十色的珠饰极尽华丽,在模特妖冶的身姿中,呈现了一场华丽摇滚的变装秀。

新锐设计师0741正在向评委老师展示作品及介绍设计理念

月初才在同一场地举办了个人品牌首秀的0741,带来了她充满戏剧性的朋克洋娃娃裙装。使用订书钉、铁链和零散的拼接材质,0741以一种看似杂乱无章的组合创作了一次即兴的宣泄,或用设计师本人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近似神秘仪式后留下来的产物”。残破感和布满灰烬的效果,制造了一个燃烧的女孩形象,而燃烧的结果则由开至最大火力的喷火枪随机决定。这件作品在亮相之前,还有几片布满“fxxk”和“love”红色涂鸦的白色裙片,它们甫一登场便被模特用力地撕扯了下来。

之于时尚版块的最后一个环节,“Bizarre”,创造者们一如既往地用力诠释坎普(Camp)风尚的内核,只不过今年,他们在其中融入了更多令人心潮澎湃的社会表达。一个全身白袍、头戴白色尖角王冠的“自由女神”首先登场,白袍正面用红色印刷体大写着“People Have The Power”,文字、王冠、蒙面的白袍所具备的意涵明显非常,以至于全场都为这个坚定的宣言而沸腾。

Bizarre环节的作品,充满了蓬勃的戏剧张力

只不过,直白的社会性表达,一定程度上盖过了创意与设计,“Bizarre”环节的冠军最终由震撼全场的“音响男”大黑获得。他将自己全身涂为黄铜色,背着一组巨大的“音响装置”走上T台,这组抢夺视线的音箱让人想起《疯狂的麦克斯》(Mad Max)中废土朋克的代言人——摇滚战士,而创作者本人所述的内涵则要更加肃穆而深刻。

来自藏族的大黑在这个造型中将自身化作传递佛祖之声的超度者,“因为这一年来人类犯下了太多的罪孽”,这份沉重或许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但却在这个年尾的狂欢夜传递着引人深思的主旨。大黑在社会性表达之余,用彩色鞋带模拟藏族五彩经幡,并用他自己的旧衣物重新设计制作了一件“僧侣”长袍,对可持续理念的践行恰恰传达了一种契合母题的悲悯,并最终帮助他构建了一个苦行的罗汉形象,一个沉默的殉道者。

Designers Delight和Bizarre环节的评审团老师

去年就在“Bizarre”环节担任评委的叶晓薇女士,今次也在“Designers Delight”环节出任了评委。在她看来,Voguing文化本来就是产生时尚的重要土壤,“参加Ball的选手本来就是会把一些日常的、二次利用的或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面料作为制作costume的原料,让旧有的东西发挥更大的再创造的价值,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现实”。

对专业的设计师而言,这或许是一个为新风格探路的绝佳机遇,只不过站在“Designer Delight”的评判标准来看,它仍然需要遵守基本的时装设计的准则,也因此,或许一些平时就以戏剧性风格见长的设计师们,会在这里找到更多自由挥洒的土壤,Nan Knits的夺冠也显然合情合理,其作品在创意、可持续性和对主题的呈现方面,都近乎毫无遗漏。

Bizarre环节的参赛作品

相比之下,“Bizarre”环节当然意味着要遵循“越怪越美”的准则,连续两年担任这一环节评委,叶晓薇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大家的变化,“社会性的表达显然在今年出现得更多”。但尽管一些烙印着反叛印记的作品足够撼动人心,它却不一定能作为令作品脱颖而出的依据,就像服装设计的核心仍然在于设计本身,“Bizarre”的核心也在于一件作品的“怪诞美”。

事实上,叶晓薇表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Voguing已经是一种拥有面面俱到优势的艺术了,“它在材料上是可持续的,精神上又有自由独立的表达,同时设计上有着独特的价值观和互相支持、互相关怀的情感联结。”

在Voguing Shanghai朋克摇滚之夜,深呼一口气,嗅到的都是自由、热烈跃动着的分子。Voguing和时尚,在这里大放光彩,是这份反叛精神的存续和传承的载体。在首次加入的Designer Delights环节中,作为叙事载体的衣服和妆容是为表演者“量身定制”。材质的选择、颜色的设定、版型的设计、形状的描画,每个细节都贯通着统一的逻辑。

在现代Ballroom文化中,时尚和Voguing是相互关联、彼此依存的关系,有一种强大的能量在表演者的舞蹈动作、设计师的衣服和化妆师的妆容之间流动和转化。通过原创造型、妆容和充满想象力的表演展示,设计师和化妆师分别与表演者完成了一场关于自己究竟是谁、自己在表达什么的对话,而那些表演者,则是发表了一场盛大的自我告解。

Drag Queen环节,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Voguing诞生并成型于Ballroom文化中,而Ballroom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9世纪初期哈林区的“变装舞会”(Drag Ball),被形容为“LGBTQ社群逃离现实世界压迫的一场短暂盛宴”,对此,哈姆莱文艺复兴代表人物之一的兰斯顿·休斯曾有过这样的记录,“每年于洛克兰宫举办的Hamilton Club Lodge Ball……男人打扮成女人,女人扮成男人……”。在哈林区最奇异、最炫目的场景中,风格化的服装、妆容、来自高级时装界的走秀动作和姿势呈现,已成为当时的评判标准。在当时,时装设计师便会特意来到此处,汲取灵感源和启发。

Drag Queen环节,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1972年,变装艺术家Paris Dupree等人开始模仿时尚杂志中模特的姿势,并结合音乐节奏,将其串联贯通,创造出了带有线条性、快速变换的舞步动作,而后,这个舞蹈风格很快在ball中流行起来。由于相似的民族背景和性别意识,以及被压迫和歧视的生存状态,这些性少数群体依靠“家族(House)”的概念创立自己的“反世界”,在ball中比拼舞技、服装、形象和态度,于是,现代的ballroom文化基本成型。

由纽约哈林区的黑人和拉丁裔LGBTQ社群的地下社会运动,到如今蓬勃发展的、欢迎所有人尽情展示的文化现象,ballroom文化仅用了50余年的时间,一切得益于其极强的生命力和适应力。作为一场极其成功的政治和文化的“双重革命”,voguing和ballroom文化显示出了其无比超前的特性。

Drag Queen环节,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正如传奇人物House Of Corey的族长Dorian Corey曾在《巴黎在燃烧》(Paris Is Burning)中说道:“在ballroom,我们可以成为任何人。”毫无疑问,Ballroom是“被歧视的少数群体”自由表达和展示的土壤,而造型、妆容、走秀和舞蹈表演,共同建构了一种话语体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自信、勇敢地释放自我。

来自德国弗赖堡教育学院的Jutta Krauß和Anne-Marie Grundmeier在名为《Voguing》的文章中,讨论了时尚身体和运动身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提出voguing位于舞蹈、时尚和设计的交叉点。对于在ball中的每位Voguer和表演者而言,“服装”为表达性别和身份提供了哪些可能性?在每一场表演展示中,他们积极地用衣服和妆容来塑造自己的身体,以表达自己的身份认同,而服装、配饰和妆容也为他们的舞蹈表演创造了一种与性别气质相对应的表征。

Drag Queen环节,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Art021联合创始人包一峰,同样在时尚单元担任评委。在潮流艺术领域深耕多年的他,深知时尚与voguing文化之间互通的必要性,“ballroom是让每个人有展示自我、释放天性的一个舞台,而时尚、艺术作品正需要这样的舞台让更多的人来关注,进而,再次传播。同样,民间自有高人在,设计师、艺术家们也能从ballroom的舞台上汲取灵感、抓取火花,甚至找到自己的Muse。”

在ballroom文化中,时尚和voguing都需要借以共同的“材料”——即运动的身体,并且都是精神得以存续和传承的有形载体——这是二者相通相融的起始点,也是二者文化性的重叠之处。而ballroom也已开始承担起扶持设计的责任,本届“Designers Delight”板块设立的初衷,便是为更多新兴设计师提供更多展示的空间。

Drag Queen环节,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在被问到ballroom文化与时装的关系时,Voguing Shanghai的主理人之一Jacky表示,“ballroom文化的创建者和参与者,大多是成长于阶层、性别和种族的多重歧视之中。因此,在这个社群中成长起来的人,有能力展示自己拥有很多奢侈品,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被喝彩的。”而在上海这个“消费主义”天堂,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时尚和品牌标签并不能决定一切,“我觉得在上海的ballroom场景里,没有太大必要赞美这种对奢侈品的炫耀。反倒是那些多样化的、充满生命力的创作,才是最珍贵的。正如最开始时,ballroom对于时尚的态度是羡慕和模仿,而如今,ballroom成为了主流时尚领域的灵感源泉。”

Voguing Shanghai现场图片

与Voguing Shanghai的成长相伴多年的时装创意人Adam Chen,也认同ballroom的这种影响力,同时他也敏锐地感知到,在一届届的发展中,群体的心境和表达欲正在发生变化,“开始的时候,它可能只是大家享受自我的一个空间,现在,它变成了大家必需的、宣泄和寄托情绪的出口。”

在狂欢之夜宣告落幕之时,Jacky走上台,坦言完成这场ball的困境与决心,“明年做就是明年的事了,今年做了就是今年的事”。在被种种“不确定性”的隐忧折磨了一年之后,我们急于宣泄和释放的心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火,需要放声歌唱、自由舞动,需要“美、浪漫和爱”,毕竟,“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理由”。在深夜的城市一角,轰鸣激荡的鼓点在平安夜的静谧氛围中不断回响,它划破长空,划破阴郁疲沓的时代气息,提醒着我们——狂欢永远是必要的,不论何时何地,The show must go on。

采访、撰文:何冰轮&木兰

摄影:鶴男

监制:D.P

编辑:Walser

排版:Walser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