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在我们的印象里，母亲是个不设防的人，她不论在何种场合，总爱和陌生人说话。

去年母亲患了肺炎，住在呼吸科。邻床是个肺癌病人，咳得不行，情绪很低落。母亲在打点滴时，和她攀谈起来，结果两人有了共鸣，在阵阵咳嗽声中说个没完。母亲把自己有几个子女，每个子女的情况，包括我的出生年月都告诉了别人。她还说到我们居住的小区，小区有什么特征，说到她常去的小公园，公园里栽的多是什么树。她似乎忘记了病痛，乐呵呵地一路聊着。邻床也受到感染，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遂把自己患病的始末，也一五一十地慢慢道来。说到伤怀处，一起叹息摇头；说到欢喜处，则靠在床头相视而笑。

我在背地里嘱咐母亲：在陌生人面前，不要提起家事和私事，一则是人家可能并不爱听，二则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骚扰。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你想多了，我说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事，哪有那么多的可能和也许？

母亲从呼吸科转到血液科后，出院诊断为肿瘤，她自己并不知道。出院后，每半个月就要去看一次门诊。有回我去排队挂号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和一个患糖尿病的老太太热情地交谈上了。老太太对母亲说，你真幸运，还有儿子陪着看病，我子女全在外地，只好靠自己了。母亲说，如果这样说，你可比我强多了，我要是没有人带，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多科室，我连门都摸不着。那老太太叹了一声说，我这还不是被逼的。说着说着，两人又说到了我。母亲指着我说，我儿子也是医生，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儿子去新冠病人隔离点工作，我都担心死了。母亲说这话时，我看见那老太太对我竖了一下拇指。

对陌生人要有惜语如金的礼数和常绷不懈的戒心。这一点对于年已七十五岁的老母亲，恐怕是做不到了。我知道，母亲爱和陌生人说话的习惯这辈子是很难改变的，所以索性就由着她去说。

为了照顾病中母亲的起居，我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保姆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我特地让中介请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为的是她在和母亲说话时没有代沟。母亲一脸不高兴，说我还能动，能生活自理，你怎么弄个陌生人在家里？我说，没有什么，就是让她陪你说说话，对你的病情恢复有好处。这时，保姆已经进了门，母亲拗不过我，又不好驳了保姆的面子，只好默然表示同意。

奇怪的是，自从给母亲请了保姆，母亲反而不怎么说话了。有一天，她拉着我到她的房间里，关上门对我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们要请人来服侍我？我说：你不是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吗，我请她来是陪你说话的。母亲摇摇头说：你当我是老糊涂了吗，我肯定是得了大病了。这以后，母亲的脸色一天天地蜡黄起来，目光暗淡，整天枯坐着，不言不语。保姆忐忑地问我：是不是我做的不好，让老人不高兴了？我说，不是，你多和她说说话，时间长了她就会好的。保姆听了我的话，就主动找母亲说话，母亲只是嗯呀嗯的，再没有以前那样健谈了。

一个月后，保姆走了。我对母亲说，既然你不愿说话，就不聘请保姆了。这下你相信你没有大病了吧？母亲说，有没有病，我心中有数，说实话，你请的这个阿姨很好，但我心里总是不自在，我一个好好的人，非得要人家服侍干什么？这一个多月来，我都没有烧过饭了，今天我就做一回饭，活动活动筋骨。

吃完午饭，母亲精神大好，又回到阔别了四个多月的小公园里，和陌生人说话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