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刚好匹配古巴这个加勒比国度的性格。它在大西洋的一隅，糅杂着各色文化，不谙世事地纵情逍遥，颓败又气度不凡，落寞却遗世孤傲。古巴在独行，我也在古巴独行。

　　或许有奔赴社会主义阵营的情结；或许着迷切·格瓦拉自带信仰的闯荡；或许是环游世界的理想与妄想，新的大陆总要标注足迹。一个月的假期，我从南非转土耳其回到中国，再去墨西哥和古巴，四大洲三大洋，6万里。由于被同伴“放鸽子”，只能独自旅行古巴10日。

抵达，掌声响起

　　何塞·马蒂说：“我有两个祖国：古巴和黑夜。”

　　古巴何尝不是两幅面孔，一面是78.89岁的平均寿命、99.9%的识字率，迈入极高人类发展指数行列；另一面是长期遭受美国封锁，一切都停留在半个世纪前，像个落魄的贵族。革命以“自由”为号，却被诟病审查与独裁；生活以“计划”为纲，却将热情挥霍得肆无忌惮。但一切的道听途说，都不如亲切相见。

　　第一站，我遇见了哈瓦那的第500年（2019年是哈瓦那建城500周年）。飞机抵达后，机舱里响起掌声，庆祝一路颠簸后的安全落地。但之于我，那是哈瓦那在说：“欢迎你，不必准备，迎接惊喜。”

　　等行李时，“惊喜”就来了。此前抱着侥幸带的无人机，还是被查了出来。两位古巴小姐姐认真地给我登记，她们说着西班牙语，我只能凭意会填写必要事项，眼睁睁看着“飞行器”被装进麻袋。当时还想上网找求助，但由于功课没做足，落地后才知道古巴上网要买上网卡，还要找专门的上网点联网。

　　国营通信公司古巴电信（ETECSA）垄断了古巴的互联网服务。仅一些五星级酒店提供限时网络服务，游客大多需购买上网卡，苦寻散落在角落里的上网点。如果看到一群人扎堆玩手机，那里多半就是可以上网的地方。1张卡1CUC，可上网1小时，中途按“退出”键可下网，下次可继续用此卡上网，但若不按“退出”键，上网时长便会无声流走。当然，网速很不好。

海滨大道旁的雕塑。由于此处是个上网点，作者多次来此上网。

民宿旁的一户人家也售卖上网卡，但价格比其他地方贵一倍。

　　古巴有两种货币：可兑换比索（CUC）和古巴比索（CUP）。CUC与美元的汇率约为1:1，一般是给外国游客消费的；CUP是当地百姓用的，1CUC大约等值25CUP，两种货币的面额和外观非常相似。机场等地可兑换CUC，最好用欧元或英镑兑换，用美元要收取10%的费用。若想兑换CUP就要去菜市场、小商店用CUC换，但很多东西不会用CUP的价格卖给外国人。这就是古巴“双重经济”的缩影，不仅给旅行造成障碍，还增加了成本，但也是更真实的古巴。

哈瓦那菜市场的墙壁上张贴着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的照片

　　古巴的酒店很贵，一些高档酒店甚至不让当地人进入。对于大多数游客，家庭旅馆是最好的选择。门口会看到两种标志，红色的供当地人住，蓝色的才能租给外国人。我在古巴的10日，住的都是爱彼迎（Airbnb）民宿。

起舞，日落，大道

　　在哈瓦那老城无所事事瞎逛的第一天，正赶上孩子们放学。马路对面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女孩进入我的镜头，她仿佛收到信号，突然跳起舞来，似是向我作汇报演出。纵然她和我的镜头间隔着来往的车流，她依然旋转、甩手、跳跃，足足有1分多钟。那一刻，我不禁感叹：哈瓦那，真的是想尽一切让你爱上她。

作者路遇戴红领巾的女孩，她对着镜头翩翩起舞。

　　一路上遇到不少孩子，看到我手中的相机，他们或欢喜地向我招手，或羞涩地跑开，甚是可爱。他们脖子上的红领巾，让曾是少先队员的我备感亲切。有的孩子戴着蓝领巾，在古巴，小学1〜3年级的学生佩戴蓝领巾，4年级以上戴红领巾。

　　傍晚时分，我恰好走到被金色渲染的海滨大道。“哈瓦那令人回味的、7公里长的海滨大道，是这座城市最动人、最具古巴风情的大街。长久以来，形形色色的恋人、哲学家、诗人、流浪歌手、渔民和怅然眺望佛罗里达的人们都喜欢在此聚集⋯⋯”“日落的余晖如同一束光线微弱的火把，让残破的外墙也散发出缥缈、朦胧的美⋯⋯如今，这里依然是哈瓦那最真实的露天剧场，也是现实生活里‘穷人的卡巴莱歌舞表演’，人们都来这里碰面、问候、约会、交流。”

黄昏残阳下海滨大道旁的旧时建筑映着金光

　　旅行手册中的这两段描述足够动人，但当几日黄昏都在这条大道流连时，我还是超乎想象地被哈瓦那的温柔多情打动。晚7点的阳光柔美可人，静静坐在堤岸上，细听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落日与大道，和这座500年城池的落寞与慷慨，如此辉映。

哈瓦那的街头总不缺浪漫

老城里的热闹

　　哈瓦那真正的老城区（La Habana Vieja）由4个广场组成：教堂广场（Plaza de la Catedral）、武器广场（Plaza de Armas）、老广场（Plaza Vieja）以及圣弗朗西斯科广场（Plaza de San Francisco de Asis）。虽然只有2公里的步行路程，但花一天也逛不过来。走马观花的我路过很多教堂、小店、城堡，还花了2CUC爬上哈瓦那大教堂（Catedral de la Habana）的钟楼，俯瞰保留着诸多西班牙殖民时期建筑的教堂广场。

老城区四大广场之一的教堂广场。大教堂两侧的双塔并不对称，一宽一窄，多使用附近海域的珊瑚建造。

　　无意间遇到那家被海明威痛饮朗姆酒带火的“五分钱小酒馆”（El Bodeguita del Medio），4CUC一杯的莫吉托（Mojito）供给打卡的游客。小小的酒馆拥挤得容不下身，让人难有雅兴品味海明威和那些到访过的名人的故事。酒馆的外墙上写满游客的名字，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重新粉刷一遍，只留下有身份人的名字。也因为这个“全哈瓦那最著名的酒吧”生意太好，周围酒吧会打出“海明威没来过”“几乎很著名”等醋意十足的招牌，还有一家写着：“这儿的啤酒比你前任的心还冷。”

“五分钱小酒馆”外墙写满游客名字，据说每隔几个月会重新粉刷一遍，只留下有身份人的名字。

　　走入历经200多年才建好的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Convento de San Francisco de Asis），讲台上一位女孩正在耶稣像下演奏钢琴，坐在下面的可能是她的母亲，也是唯一的听众。修道院的一个角落有块写着各种语言留言、贴着各国货币的白板，当然也有中文：哈瓦那、中国、身体健康⋯⋯旁边还画了一颗爱心和一朵小花。

　　途经市场街，身着五彩服装的小丑们踩着高跷，欢快地和孩子们互动，戴着蓝领巾、身穿校服的孩子们从小丑的高跷下排队穿过。艳阳下，这一欢乐场景的灵动与热情向所有围观的游人扑面而来。

市场街身着五彩服装的小丑们踩着高跷，欢快地和孩子们互动。

　　哈瓦那有太多的博物馆，来不及一一参观，但古巴革命博物馆（Museo de la Revolucion）值得一看。这里在1959年以前一直是总统府，一楼的镜厅模仿凡尔赛宫的镜厅修建，装潢华丽。馆中9000件藏品尽述从1492年10月哥伦布登陆古巴至21世纪初的古巴历史，包括1953年“七二六起义”、1956年格拉玛号远征、1959年建立革命政府、1961年“猪湾事件”、1965年古巴共产党成立等在内的社会主义革命重大历史事件。

古巴革命博物馆在1959年以前是总统府，一楼的镜厅仿照凡尔赛宫镜厅修建。

　　当然还有一些错过。国会大厦（El Capitolio）处于整修中，只能在门口台阶上坐坐，和穿着印有古巴国旗T恤衫的大姐合个影。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大厦外形与美国国会大厦相似，被视作哈瓦那“最雄心勃勃、最富丽堂皇的建筑”，是世界最著名的六大国会宫殿之一，见证了当年古巴糖业贸易的“暴富”。1959年后，这座建筑改为古巴科学院与古巴科技与环境部，现为古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所在地。

作者在古巴国会大厦门口与穿着印有古巴国旗T恤衫的大姐合影

　　此外，我还特意造访了华人街，以写着汉字的中式牌楼为标志。但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名不副实的唐人街，几乎没看到华人。

夜色下漫步

　　夜色下的哈瓦那依然躁动着。中央文化广场的露天舞台上乐队正演出，台下男女老少娴熟地舞蹈。在黑夜里寻遍有故事的角落，或许才能更深地了解这座城市的安然与不安、不变与改变。

　　约了在古巴驻站的记者同行吃饭，在她的带领下去了哈瓦那新城区（Vedado）。走着走着，发现一处景点——古巴华侨纪念碑。8米高的黑色大理石圆柱在夜色中并不起眼，它是为纪念华人在1931年古巴独立战争中的奉献而建的，2020年中古建交60周年的纪念邮票就是以它为图案。碑文上用西班牙语镌刻着“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逃兵，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叛徒！”1847年6月，首批206名中国移民从中国厦门乘船来到哈瓦那的甘蔗地工作，他们被人贩子当作“契约华工”骗卖到古巴。到1874年，古巴华工的人数达到14.3万人，几乎都是男性。华工为古巴的繁荣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当时，华工的地位非常低，他们只被允许同黑人通婚，而且一同前来的夫妻也往往被强行拆散。北京的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就收藏着一张签订于1871年的《古巴亚凉唦公司与华人劳工谢先签订的契约合同》。

　　途中我们找到一家冰激凌店，背景墙写着“你需要的全部是爱”，还“神奇”地买到了可口可乐。这之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古巴有用当地黑糖制作的可乐“tuKola”，而禁止进口可口可乐。2019年的中文社交网络上还有“世界上有两个国家无法合法买到可口可乐，其中一个就是古巴”的描述。显然已经过时了，如今可以买到墨西哥产的可口可乐，上面还有墨西哥风情图案，可见变革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古巴现已能买到墨西哥进口的可口可乐

　　“大批量面粉到了”“面粉抢购，每人5包”“关门了吗？帮我带点⋯⋯”同行小姐姐向我展示了“古巴生活信息共享群”里的信息，这是古巴华人了解生活物资的渠道。计划经济下的古巴物资依然短缺，对外国人来说，只能每天盼着限量的新货给自己的生活增添点乐趣。当地人虽可以去供销社用最低的价格购买，但不同时间段供应不同的物资。我在古巴的几日，在街上见到许多拎着冰冻整鸡的市民，一打听说是到了一批鸡肉。

　　来到一家供销社，门上表格标明一户家庭按不同人口数可领取的食物数量。旁边的告示是古巴新宪法的社区投票公示：249票支持，30票反对。古巴于2019年2月24日就新宪法改革举行全民公投，约680万古巴人投下支持票，占投票人口总数的86.8%。新宪法承认私营经济合法性，同时也保留了规定古巴共产党为唯一执政党的条款：“古巴共产党是唯一的、杰出的领导国家与社会的政治力量”，强调共产党“在建设社会主义、迈向共产主义的共同奋斗中发挥主导作用”。2019年4月10日，新宪法正式生效。

　　海滨大道旁的何塞·马蒂反帝广场周边的建筑颇有意思，上半部很像美国帝国大厦的洛佩斯·塞拉诺大楼（Edificio López Serrano），介绍里总会提一句“像帝国大厦砍去了下面70层”；“缅因”号战列舰遇难者纪念碑是由美国主导的傀儡政府于1925年建立的，以纪念该舰于1898年在哈瓦那港口离奇爆炸。纪念碑顶端原有一只美国秃鹰，1961年“猪湾事件”后被砍掉，添加了铭文，改为纪念“因帝国主义的贪婪和他们对古巴岛的控制欲所牺牲的‘缅因’号遇难者”。最有意思的是美国驻古巴大使馆，它之前叫美国驻古巴利益代表处，全名是“瑞士驻古巴大使馆下设美国驻古巴利益代表处”，这是无外交关系的两个国家通过第三国在对方国家开设办事机构的权宜之计。美国和古巴于2015年恢复外交关系。美使馆门前有一大片旗杆，据说有138根，为遮住使馆前的大屏幕而竖，因为大屏幕会打出很多政治宣传标语。之前旗杆上还会升起黑旗，因此门前的何塞·马蒂反帝广场也被习惯地称为黑旗广场，是古巴人举行大规模抗议美国活动的前沿阵地。

美国驻古巴大使馆门前有138根旗杆，古巴人为遮住美使馆前的大屏幕而竖。

500年，新城

　　在哈瓦那的第3日，我又去新城区转了转。一个个“500”的大标识反复提醒我这座城市500年间的跌宕起伏，却依然傲立至今。新城区的建筑像棋盘一样排列规整，其摩登建筑基本都是古巴和美国“交好”的50年中建造的。20世纪50年代，这里因大开赌场变得乌烟瘴气、声名狼藉。同时，这里还有古巴新地标——革命广场，竖着哈瓦那的最高建筑——何塞·马蒂纪念碑。纪念碑对面两侧是切·格瓦拉和卡米洛·西恩富戈斯的头像，下面分别是其名句“永远走向胜利”和“干得不错，菲德尔”。这里是老爷观光车的停靠站，“香车”配着美女与肌肉男。

落日与海滨大道，和哈瓦那500年的落寞与慷慨，如此辉映。

何塞·马蒂纪念碑是哈瓦那最高建筑

　　古巴国家饭店在海边的塔加纳纳山上，视野极好，1930年开业，仿照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布雷克棕榈海滩酒店（The Breakers Palm Beach）建造，融合了穆德哈尔、罗马、摩尔等多种建筑风格和装饰艺术。近百年来，它见证了古巴诸多重要历史时刻，中国领导人来访时也下榻这里。

古巴国家饭店模仿布雷克棕榈海滩酒店建造，融合多种建筑风格。作者2019年去哈瓦那正值该城500年纪念，许多地标立着500的标识。

　　初到此处，纯是想眺望哈瓦那老城景色。饭店宾客不绝，或慵懒地听着乐队演奏，或点杯鸡尾酒悠闲地享受午后阳光。我没有因此爱上莫吉托，反而喜欢上另外一种加勒比清甜风味的椰林飘香（Pina Colada）。

　　作为古巴最高学府的哈瓦那大学，气派的建筑风格也会引来老爷车“豪客”驻足打卡，校园里的中国留学生很多。附近的拿破仑博物馆收藏着古巴糖业巨头收集的关于拿破仑生平的7000件藏品。登上天台可饱览城市全景。

哈瓦那大学是古巴最古老的大学，也是美洲最早建成的大学之一。

哈瓦那港口旁的豪华邮轮与路上的老爷车形成鲜明反差

老爷车是古巴街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古巴也因此被称为“流动的老爷车博物馆”。

哈瓦那三轮椰子出租车（Coco Taxi），最多可乘3人。

　　烈士公园（Parque de los Mártires）也在哈瓦那大学附近，还是个上网点。我经过此地多次，原以为里面的雕塑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被人为“挖去”了。查阅资料后才知道，雕塑本身就是那么设计的，以纪念在巴蒂斯塔政权期间不幸遇难的学生。“被挖去”的图案从轮廓看是一支游行队伍，看不到人物的面目，也无从得知他们的身份，却可以清晰看到指引他们前进的旗帜。

烈士公园内纪念在巴蒂斯塔政权期间不幸遇难学生的雕塑

　　我还偶然发现了藏在居民区里的哈梅尔小巷（Callejon de Hamel），是由非洲裔古巴艺术家萨尔瓦多·冈萨雷斯（Salvador González）创建的艺术长廊，也是非洲古巴文化的中心，混搭着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和抽象艺术。有些作品很有意思，比如用浴缸描绘小王子的故事、路边的大眼睛，等等。

　　跑了老远去参观哥伦布国家公墓。公墓里到处是精雕细琢的大理石雕像，毫无墓地的恐怖之感。这里安葬着很多古巴历史人物，“如同在一部古巴编年史里穿行”。“奇迹之女”墓前聚集了很多游客，这里安葬着一位因难产而死的女性，名叫艾美利亚。传说她和婴儿的遗体都没有腐烂，且原本葬在艾美利亚脚下的婴儿竟被她抱在怀中。于是古巴兴起了对“奇迹之女”的狂热朝拜，墓碑前总是堆满鲜花。

　　除了跟着攻略探访的景点，一座窗户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高耸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家气派的医院。每个古巴人都享有医保，保障人民身体健康被写入宪法。“古巴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古巴有7万名合格的医生，而整个非洲只有5万名”高素质的医生队伍是古巴向海外输送的重要资源和外交名片。

　　“哈瓦那就像堆满蒙尘旧物的老阁楼。”1519年确立城址后，人们在木棉树下做了第一次弥撒。整个老城都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新城区是20世纪20〜50年代建的，“旧”的意味很浓。但正是这些或精致或荒唐的“旧”，令新世界的旁观者心驰神往，其中不经意发现的“新”也让人如获至宝，玩味悠长。

哈瓦那整个老城都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新城区也是20世纪20〜50年代建的，“旧”的意味很浓。

　　我在哈瓦那行走了3日，路过或错过的风景，驻足或随手定格的一瞥，都只是和时光拉长战线的古巴10日独行的序曲。

本文载于《世界知识画报》杂志2022年第9期

责任编辑：Z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