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手机的时间越长,你注意力的“含金量”就越低

首先,我要像大家揭露一个简单但不为人知的事实:人并非生来就自带阅读技能的。

也正是这一点给了我灵感,给了我一个研究十年的方向:阅读对大脑的影响。

阅读能力的习得,是智人表观遗传的大成就,里程碑式的胜利。就我们目前所知,还没有其他物种习得相同的能力。学习阅读的行为,给人类的大脑增添了全新的脑回路。学习阅读的过程非常漫长。在此期间,大脑回路联结的结构本身也经历了极大的改变。大脑的回路经过重新构建后,思维本身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阅读的内容、方式和原因,都会改变我们的思考方式。目前,这样的改变发生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过去六千年来,阅读就像是个人智力发育转变的催化剂,也是文明社会的摇篮。阅读的质量决定了我们思维的质量。阅读的行为本身,也是人类物种大脑进化过程中形成新通路的最优途径。大脑培养阅读能力的时期,正是大脑发育的关键时期,阅读能够加快大脑变化的进程,通过不断重复,慢慢定型,形成现有的脑回路特征。

只要看看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你就知道,使用不同的阅读媒介,会对自己的思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或许你已经注意到,通过屏幕和电子设备阅读的时间越长,你的注意力的“含金量”就越低。或许,当你拿起曾经自己最喜欢的书时,却再也无法进入当初完全沉浸其中的状态。这种变化可能很细微,但还是可以察觉。就像是截肢后的人,你依稀记得肢体还在时的感受,但是现在你的肢体不在那里,只是有“幻肢”——记得读书时的乐趣,却无法专注真正投入其中,无法像过去那样,摆脱此时此刻现实的束缚,徜徉书中的玄妙世界了。

而屏幕和电子设备阅读的盛行,对于孩子的影响会更大。以为他们的注意力本来就很难集中,身边有了那么多干扰和刺激,就更难通过阅读巩固知识,形成知识储备了。这么一来,孩子们在阅读时做类比、做推断的能力就会受影响,甚至越来越差。现在阅读形式改变所带来的潜在影响,尤其是对于正在学习阅读、处于大脑发育关键期的年轻人的影响,没有引起大多数人的关注。很多年轻人在阅读时,不仅没有在读必须读物,连网上文章写在文前文后的总结都不读了。

电子化的阅读是否会影响认知过程的发展,尤其是那些需要长期积累的认知过程——批判性思考、个人行为反思、想象力和同理心。

现在,我们向电子文化的转型已经接近尾声,我们自身的受到的影响也超乎自己想象。如果我们知道这个过程对不断进化的、会阅读的大脑有什么具体的影响,就会觉得,让人兴奋的点很多,值得担忧的也不少。这是因为,由原先以读写能力为根基的文化向电子文化的转型,与此前任何两种交流方式之间的转型相比,都有所不同——我们现在可以通过科学和技术,发现自己阅读方式的转变,以及进一步的思考方式的转变,并且在这种转变大范围扩散和扎根之前,就了解到其潜在影响。

我自己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把阅读本身当一回事。就跟爱丽丝跳进兔子洞一样,我一头扎进书堆里,童年很多时间都在看书。

我成年后,也没有想阅读本质相关的问题。我自己就是《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贝内特,《米德尔马契》中的多萝西娅·布鲁克,《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伊莎贝尔·阿彻尔。或者我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列克塞·卡拉马佐夫,《魔山》中的汉斯·卡斯托普或者《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霍顿·考尔菲德。虽然身处伊利诺伊州的小镇,读书时,我却总在千万里之外,经历着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就连我在文学专业毕业之后,我都没有仔细地考虑过阅读的本质。我只是细细研读经典中的字字句句,试图挖掘出作者在文字背后表达的意义。有时我发现自己对世界有敏锐的洞察力,于是迫不及待地要拥抱能力背后的责任,去发挥自己的作用。

但是我刚开始尝试,就遭遇滑铁卢,失败之惨痛让我印象深刻。当时,我满怀兴奋,作为一个准备不足、热情过剩的年轻教师,我和一群惺惺相惜的年轻教师,来到夏威夷的农村。我自己的班上有24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的童真之美难以用言语表达。我们相处的很好。一开始,我们都没注意到重要的一点——如果我能教会他们读写,就有机会彻底改变他们的人生,让他们跟自己的家人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严肃地思考阅读的本质,这也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顷刻之间,我醍醐灌顶。我知道,如果这些孩子不能学会看似简单的读写,他们永远都不会有我曾有过的体验,不会沉迷在霍格沃茨、中土世界和彭伯利庄园。他们不会彻夜思考与自己狭小世界形成反差的深邃的思想。他们也不会体验从读英雄故事和侠盗传奇,到想象自己也可以成为英雄的转变。最重要的是,他们无法突破自己身体的局限,在每次在踏出自己小圈子以外、接触到新鲜事物时,无法用思维探寻广袤辽阔的世界里无限的可能。

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孩子,我的孩子们,如果不学会阅读,会错失发挥自己潜能的机会,会与无限的可能和机会失之交臂。

于是,我重新制定了自己的人生规划,从自己热爱的文字本身,转而探寻其背后的科学。我开始了自己的研究:了解人类如何习得书面语,并利用书面语来发展自己的智力,发展未来的子孙的智力。我在这条路上再也没有回头。从我当时去夏威夷的怀厄卢阿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当时的孩子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正是因为当初这些孩子,我成为了认知神经科学家,成为了研究阅读的学者。

我开始探究与阅读能力相关的脑回路可塑性及其重要性,最早是在10多年前,在探究一项自以为范围相对限定的任务的时候。那时,我在写一本书《普鲁斯特与章鱼:习得阅读的大脑背后的故事和科学》(Proust and the Squid: The Story and Science of the Reading Brain)。一开始,我的意图是,站在研究者的角度,描述读写能力的发展历程,提出新的失语症概念,让人们知道,这些个体的大脑中,对于语言的组织方式是不同的。如果这些个体身边的人不了解这一点,失语症患者大脑的潜能就会被浪费。

但是在写书的过程中,有些事情始料未及:短短几年间,阅读的本质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作为认知神经科学家,我原先自认为了解的书面语,突然变换形式,出现在屏幕之上,指尖之下。我花了七年时间,描述了人类大脑在过去六千年来学习阅读的历史,而就在这七年间,整个以读写能力为基石的文化,开始向全新的电子形式转型。

我惊奇不已。目前,在大脑的电子媒介阅读能力的形成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研究。每天人们在电子媒介上阅读时间长达六到七小时,注意力几乎完全在电子设备上。现在的人们在电子设备上阅读的时间,几乎达到我这一代人年轻时的两倍之多。这样的情况对于儿童(或成人)大脑的影响方面,也还不存在有足够说服力的研究。我知道阅读会改变人的大脑;而且大脑的可塑性会使其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比如书写系统的不同(英语或中文)就会导致思维的不同。而现在,我最关注的是,习得阅读能力的大脑中,脑回路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电子媒介的影响,尤其是对孩子和年轻人脑回路的影响。

读写能力的起源本就不是自然的,而是文化后天培育的。这个简单明了的事实常常被忽视。这也意味着,孩子们学阅读的时候,身体并没有阅读能力的基因,没法主动形成相关的脑回路。习得阅读能力的大脑,其中的脑回路是由自然和环境因素共同塑造、培养的,这些因素就包括了学习、培养阅读能力时使用的媒介。每种阅读媒介在特定的认知过程中都有其优势。简单说来,小读者们可以发育出具有多重深度阅读过程的回路,拥有精密复杂的专家一样的阅读能力;或者他们也可能在发育过程中“短路”;他们也可以形成其他类型的脑回路。在孩子们形成阅读回路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的因素,将会对阅读和思考的方式产生深远的影响,让他们的阅读和思考方式与现在截然不同。

主要通过电子媒介阅读的年轻读者,会形成非常不同的脑回路吗?如果确实如此,这些不同的脑回路,对于社会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们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我们的孩子都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新时代的阅读者,通过电子媒体阅读,能培养出和纸媒阅读一样的认知能力吗?毕竟认知能力的培养需要比较长的时间,纸质书一页页翻过,也适应认知发展的缓慢。举个例子,现在我们每天花在社交媒体、打虚拟游戏的时间很长,沉浸在电子格式的阅读材料和娱乐中。这两者会不会对我们缓慢形成的认知过程的发展造成阻碍,比如批判性思考能力、个人行为反思、想象力和同理心。这些能力的发展都离不开深度阅读。身边无数刺激性的干扰让孩子分心,再加上即可获取各路信息的能力,两者的结合,是否会让孩子没动力构建自己的知识储备,没办法形成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也就是说,就算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年轻人越来越依赖服务器来获取信息,是不是导致他们不自己积累知识,打好基础,也对他们自己思考、自己想象的能力构成了威胁?还是说,新技术的产生可以带给我们更美好的未来,技术可以作为桥梁,让我们可以形成更复杂的认知形式和想象力,让孩子们在知识新世界里达到我们无法想象的成就?如果这些假设是真的,那么这些不同的脑回路会对社会整体产生什么影响?脑回路的多样性,会让大家受益吗?个人可以像学习一门新语言那样,习得某种脑回路吗?

欧洲、以色列和美国已经开展了一些相关的研究,发现了很让人忧心的现象:通过纸媒和电子设备阅读的孩子和年轻人,已经展现出了差别。从对小学学生到青年人展开的研究中,研究人员发现,对于需要更多时间、形成较慢的认知过程,比如理解和对细节的觉察上,如果阅读材料是电子格式展现的,这些认知过程就会受到影响。以色列研究人员Tami Katzir发现,在四年级学生身上,阅读媒介的不同,对孩子的对阅读材料的理解有影响。挪威研究人员Anne Mangen指出,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在阅读后,排列细节出现的先后次序时,如果阅读的层次只是走马观花,就会漏掉一些细节。这些问题都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但是,我们不能把这些结果简单地归结为纸媒/电子媒体两个因素的影响。不过研究本身对于理解阅读媒介对于学生认知的影响,从而帮助我们指导孩子的阅读媒介选择,是十分有益的。

我们大脑阅读能力具有可塑性,其背后潜在的影响可能是复杂而深远的。我们的阅读方式和内容之间的联系,以及我们的文字输出,对于现在的社会都非常重要。在这样一个时时刻刻需要应对大量信息流的时代,回到自己熟悉的、狭隘的信息竖井里,只看一些容易消化、信息点松散、对智力要求不高的内容,着实是个舒服的选择,非常有诱惑力。如果我们每天只阅读碎片化的信息,沉浸在信息碎片堆砌起来的“了解天下时势大事”的幻觉中,我们甚至可能不再对复杂的现实做批判性的分析。而民主的社会,需要人们坚持不懈地用好自己的关键能力。这些能力,如果不勤加使用,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就会萎缩无力。

Kurt Vonnegut将艺术家在社会中的角色,比做地雷田里的金丝雀。两者都会警告我们,对危险提高警惕。有阅读力的大脑,正是我们思想中的金丝雀。要是我们没有听见它的警告,还继续往前走,就是愚不可及了。

编译组出品。编辑:郝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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