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怡含

编辑 | 王晓

8月6日17点57分，成都市水映兰庭小区内，正对中心花坛的监控镜头拍到了奄奄一息的小黑。它是一条流浪狗，因为通体黑色，被部分小区业主称为小黑。

小黑侧着倒在一辆黑色轿车旁，眼睛、嘴巴都流着血。几步之外，一位身着黑色短袖、米色长裤的男性凑了过来，他用右手握着的木棍捅了小黑几下，又将一米多长的木棍换到左手，右手拽起小黑，将它直接拖到了小区垃圾桶旁的监控死角。

小黑的两条后腿腾空蹬了几下，之后就再没了声响。18点后，负责保洁的刘师傅来到此处准备收拾垃圾时，人和狗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花坛到垃圾桶的路上留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当天打死小黑的黑衣男子。图/成都商报

小黑的死，让爱狗业主和物业之间的矛盾升级，部分业主在小区内拉起白底黑字的横幅，挂上花圈，要求物业“交出残害小黑的凶手”，他们认为小黑不是流浪狗，是小区的“老住户”，不应该残忍对待，但也有部分业主认为小黑需要圈养，或者赶走，如果狗咬了人，物业要负责。

据媒体报道，我国至少有2000多万只流浪狗，成都至少有20多万只流浪动物，对于流浪狗的处置，全国大部分地方陷入了搁置、捕杀、被抵制、再搁置的循环怪圈。今年5月，湘潭大学两名女生被流浪狗咬伤，此前学校曾组织过保安打狗捕狗，遭到学生反对，被骂“残忍”，咬人事件后，湘潭大学重新安排保安携带工具捕狗。相比之下，成都的流浪狗主要靠民间力量救助收容，但能得到救助的动物只占流浪动物中极少的一部分。物业曾想将小黑送走，但民间救助站资源有限，收容中心则要求出具派出所证明。

爱狗者和厌狗者拉锯八年后，小黑被打死了，流浪狗该如何管理，仍然无解。

业主在小区内为小黑摆的花圈。陈怡含/摄

“内战”

8月6日，住户张先生目睹了小黑被打的过程，当时他正走到单元门口，只听见背后有“砰砰”声，回头就看到瘫在地上的小黑和它身边拿着长木棍的男性。张先生表示，面对自己的询问，打狗者自称是保安。

许青青当晚也撞见了打狗者拖拽小黑，回过神后立刻上楼给成都市爱之家小动物救助站打电话，对方建议其尽快将小黑送到宠物医院，等她再跑下楼时，小黑已经不见了。

消息传了出去，喜欢小黑的住户集结起来，一同到物业讨说法。负责安保工作的李先生调取了当时的监控，住户们只看到小黑被拖拽的画面，而打狗者挥棒和进出小区的画面没有被播放。

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几位住户找到当天的轮值保安，质问为何看到小黑被打却不上前制止，对方解释道自己并非不闻不问，只是对方声称是业主，他便没有插手。

在谢经理心中，故事应当是后一个版本，而气愤的住户们则倾向于相信前一个版本。休年假的谢经理对此事“一问三不知”，被指责的保安认为“一条野狗”的死不值得在意，8月7日后，李先生也不再允许住户们调看监控视频了。

由于物业的冷处理，大家变得强硬起来，拉起条幅、贴起海报，要求交出“残害小黑的凶手”，否则“拒交物管费”。树干上挂着一个小花圈，贴有小黑的照片：“我为何被乱棒打死”。

为方便分享消息，大家建起了微信群，王女士原本的微信头像是自家的宠物狗，因为担心群里有人把消息走漏给厌狗者，进群之后，她立刻用一张风景照替换掉了：“我倒不怕他们报复我，我就怕报复我的狗。”

几天后，有群成员发来消息，称电视台将监控视频放大播放后，打狗者与小区的保安班长看起来有几分相像。大家又拿出6日晚翻录的视频反复查看，那身形和稀疏的头发，似乎越看越像。怀疑滋养了新的传言，有住户声称回忆起这位保安班长曾杀死小区内的猫和斑鸠。

在小黑被打死的一周后，始终被监控室拒绝的十余位住户找到分管领导谢副总，终于得到了“还原真相”的承诺，对方称会将所有的监控视频交由公安机关，甄别出打狗者的身份。

电梯门口贴着谴责杀死小黑凶手的纸张。陈怡含/摄

一种情绪

小黑死后的8月10日，物业服务中心在小区的单元门口贴上告示，称小黑“近几年多次将小区大人和小孩咬伤”，但十余位小区住户否认了小黑咬人的说法。

赵阿姨称，曾经咬伤人的并非小黑，而是另一条没有主人的狗——财财。

财财原本是由第一幢的某位住户所养，但由于原主人的不负责任，近几年一直跟着今年3月离职的保洁苏雨蔚。由于缺乏看管，财财曾被小孩用爆竹惊吓，在那之后，财财在小孩面前就变得厉害起来。据苏雨蔚回忆，财财惹事的时候，小黑时常在前面挡着，不准它去。

财财最终还是惹出了事端。对于事情的详细经过，大家都不愿多谈，只知道财财将人咬伤后，是一些住户共同赔付了受伤者的医药费。后来苏雨蔚放心不下，在离职前把财财送到了位于温江区踏水镇的启明小动物保护中心。

8月9日，谢经理在接受《成都商报》的采访时表示，自己2014年来该小区时，前任的工作人员就提醒过狗要咬人，而8月14日，谢经理改口称前任没有同自己交代过狗的事情，直到小黑被人打死，她才听说小黑咬过人。

虽然谢经理关于小黑咬人的说法前后不一致，但她表示自己确实接到过超过二十次对小黑的投诉：“一般就是说狗把他们娃娃吓到”，至于是否是小黑主动惊吓、以何种方式惊吓，“不好说，业主来投诉就是说把娃娃吓到了”。

她还表示，不负责任的狗主人不止一个。她经常收到关于宠物狗随地大小便的投诉，为此，物业曾将遗留在人行道上的宠物狗粪便拍照打印，也将《成都市养犬管理条例》中关于及时清除犬只粪便的规定标红张贴，但“（每次）贴了就有人扯了”。

其他流浪狗和宠物狗带来的负面影响难免波及到小黑，恐惧与反感从具体的事件扩散开来，最终变成一种无差别的厌狗情绪。

这种情绪不仅蔓延在水映兰庭小区，8月，合肥翠微苑小区一物业公司张贴高价悬赏打狗的公告，“一条狗1000元，提狗到物业拿钱”，以应对小区近期频频发生的流浪狗伤人事件。小黑死后两天，一篇题为《遛狗要拴绳，异烟肼倒逼中国养狗文明》的文章在网络刷屏，文中称“在中国，人狗矛盾是一直存在的，而且很激烈”，建议用异烟肼药片毒狗，“趁此机会倒逼中国养狗文明的进步”。

业主拉起的海报。陈怡含/摄

出事谁负责

谢经理表示，几个月前有两位住户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要求物业把小黑打死，“我说我才不敢打”。

物业收费处的刘女士称，自己8月5日收到的投诉微信：就在小黑被打死的前一天，有住户转发了一条标题为《6岁男童小区被狗咬身亡 狗主、物业及医院被判赔78万》的新闻，并询问，“小区里的小黑狗是哪家的，到时候出事谁负责?”刘女士回复：“黑狗2栋有几个业主在养”。业主随后说，“让他们圈养。”

在苏雨蔚看来，谢经理本人是厌狗一派，她的依据是小黑趴在花坛边睡觉时，谢经理曾经拿水来泼。同时，有超过三位住户证实苏雨蔚曾因喂狗而被谢经理训斥：“苏雨蔚就是爱狗的，谢就要骂她。”

苏雨蔚走后，赵阿姨也察觉到了异样。她为小黑放在花坛边的盛水碗总是隔几天就找不到，后来邻居告诉她，是谢经理把碗扔了。

在谢经理看来，自己的行为属于对小区环境的正常管理：“他们在路上到处摆起碗，肯定要制止噻。”

在喜欢小黑的住户看来，它生性乖巧，步入老年后更加不具有攻击性，其年龄已经相当于人的六七十岁，说它惊吓住户是没有必要的担心。

但投诉并不会因此停止。今年上半年，有两位住户屡次向谢经理投诉，希望能够把小黑弄走，免得惊吓到住户。因为小黑最爱逗留的花坛恰好处在两幢楼之间，是从小区正门进入后分向两条小路的必经之处，“它最喜欢趴在这睡，我们这只有那么宽，人都要从这过。”谢经理声称自己找到赵阿姨，让她将小黑养到远离通道的车库入口附近，但这一说法被赵阿姨否认。

成都市泰和泰律师事务所的杨静律师之前接受《天府早报》采访时曾表示，假如流浪猫狗跑进小区，咬伤了小区内的住户，最主要的承担者应该是物业管理公司。杨静表示，流浪猫狗跑进小区，作为物业管理方，有义务来处理这些流浪猫狗的归宿问题。如果流浪狗咬伤了小区住户，其他小区住户只是偶尔给流浪猫狗投食，是不需要担责的。

物业的声明。陈怡含/摄

无处安放

8月19日，成都市犬只管理协调小组传出消息，成都市将对犬只集中开展管理整治，各区市县组织街道、乡镇、社区综治队员，或者通过购买社会服务的形式，对辖区内的流浪犬、无主犬开展集中捕捉工作。对捕捉处置的犬只，可以送四川启明小动物保护中心。

早在7月，谢经理曾联系过爱之家小动物救助站，希望能把小黑接走。

爱之家是位于成都市双流区的一家民间机构，据其创始人陈运莲女士介绍，目前救助站已收容超过五千只流浪猫狗，是全国规模最大的小动物救助站之一。

爱之家告诉谢经理，需要自己把狗送过来。“如果我们能把小黑弄上车，就不会为它困扰这么久了。”谢经理说。

已经年过古稀的陈运莲表示，自己确实缺乏精力和财力接走小黑。一方面，照顾五千多只猫狗的只有自己和雇佣的十几位工人，前些时候救助站又遭受暴雨，已有动物的安置问题还在加班加点地解决；另一方面，救助站运营全靠自己的资金和志愿者的资助，没有额外的资金雇佣外围团队进行现场救助。

据资料，成都民间收容流浪动物的群体，以收养数量在百只以下的个人为主，数量上千的组织只有两家。无论是机构数量、场地设施、医疗条件还是工作人员都远远满足不了庞大的需求。作为唯一一家四川省民政厅注册的伴侣动物保护组织，启明小动物保护中心获得大量社会捐赠，即便如此，负责人也已投入了数百万。

谢经理表示，自己还联系过一家郫县的收容中心，对方称需要出具派出所的证明，“弄完手续还要和这些喜欢小黑的人说，还没来得及说（小黑）就被人打死了”。

根据《成都市养犬管理条例》，“市和区（市）县人民政府可以设立犬只收容处置场所”，对流浪狗进行收容处理，但谢经理并不知道这类官方机构的存在。在成都市，遇到流浪狗后的普遍做法是送到启明、爱之家等民间机构。在网络上搜索成都市犬只收容处置中心，没有联系电话，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和几段走访过的网友发布的负面评价。

条例还规定，“养犬人因故确需放弃所饲养犬只且无法自行安置的，应将犬只送交犬只收容处置场所，并到原登记机关办理注销手续。”但这些规定对养犬人的约束力并不高，难免变成一纸具文。

半个月过去，关于凶手的调查依然没有结果，条幅被物业偷偷取下，花圈也扔了，爱狗业主们希望换走讨厌狗的物业负责人，小黑死后，水映兰庭小区内彻底没有了流浪狗。

（应受访者要求，苏雨蔚、许青青为化名）社交媒体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