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卫兵|川西林盘,是史诗,更是百年文化传承

“林盘对于四川,实际是史诗般的存在,它是先人留给成都平原较为深厚的文化依恋,而我要做的就是留住历史,保住那股乡土气息。”

“希望中国人在百年之后,不用只在脑海中回忆雨后乡土的芬芳气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至于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人物简介:刘卫兵,生于重庆,长于四川。成都市政协委员、教授级高级建筑师,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建筑学会资深会员,联合国环境规划署SBCI(可持续建筑与气候倡议组织)成员,四川省大卫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董事长

从土木工程系毕业,建筑专业出身,一毕业便进入设计院工作,彼时二十几岁的刘卫兵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和冰冷的钢筋水泥打交道。

如今的刘卫兵却张口便提“川西林盘”,汶川、乐山、都江堰......他除了在国外调研,便是到四川的每一个地方寻找林盘,拍下来、记录好、做修复,再拿到省上汇报。

在他的推动之下,成都市在召开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推进城乡融合发展大会后,为落实和推进乡村振兴,已将川西林盘聚落保护和修复工程列为“十大重点工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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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卫兵的办公室,设立于其创立的大卫建筑设计公司里,房间不大,没有想象中的繁杂与夸张,一张书桌、一隅茶座、几盆绿植构成了一幅简约的办公场景。窗外车水马龙,一城的繁华抬眼即至,初秋的阳光没有丝毫温柔和旖旎,依然灼人双目。这一动一静之间,似乎也暗合了刘卫兵内心对于理想的澎湃和对历史的依恋。

环顾室内,四面墙中的一面就由藏书构成,除了建筑学、艺术方面,便是关于林盘保护与修复类的书籍。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专著——《林盘》。

《林盘》的封面便是其毛笔写生画,画中能够窥见的竹林、院坝、草屋、茶铺……画外可以想象出的清流、酒家、戏台、田野……还有上世纪的蜀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在这里耕读传家。

整部书由诗句、画作与摄影集构成,印证着刘卫兵每一次深入川蜀之地都没有忘记找寻——他心中的“林盘”。

据刘卫兵介绍,川西林盘是指成都平原及丘陵地区农家院落和周边高大乔木、竹林、河流以及耕地等自然环境有机融合,形成集生产、生活和景观于一体的复合型农村居住形态。

林盘内,竹类、灌木、稻田构成了具有垂直空间梯度的复合植物群结构,不同形式的灌溉渠和不同规模的蓄水池构成了涵养土壤和植物的水网体系。故此,林盘成为成都平原特有的、全国具有独特性的川西田园风光,具有经济、生态与美学等价值,被评价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据相关记载,鼎盛时,成都有14万个林盘,截至2011年,成都二圈层内只留存23894个。

刘卫兵讲道,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画林盘时看到农民工浪潮让林盘逐渐“空心”、颓败,而“5.12”汶川大地震后更是摧枯拉朽,重建时大多又是离乡背井地集中安置。

现如今的川西地区,大家对林盘的原真性和生活性的价值认识严重不足,更不曾参悟出林盘的魅力就在于农耕的质朴和油盐酱醋的真实。

而令刘卫兵最揪心的是原住民的迁出,拆旧建新地“有机更新”,然后进行所谓的乡建“农创”,结果却是不可逆转的在地文化消亡。

“这就是花溪村。”刘卫兵指着《林盘》中的一幅图对笔者讲,该项目曾荣膺2012年全球人居环境规划设计奖。“当时全世界只颁发了两个设计奖,一个在亚洲,一个在欧洲。”

这大概即是刘卫兵和“他的林盘”,他想透过泥土和砖瓦,传递出大多数向往高楼的四川人还未察觉的情怀——重塑乡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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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筑与林盘的路途上,刘卫兵走了近三十年。

现年50岁的刘卫兵出生于重庆,童年在解放碑旁的“芭蕉院”里度过,父母皆是高校教师,这令他从小既与院坝亲近,也在家庭教育的耳濡目染中学会了记录这种生活。

刘卫兵自幼喜欢去外婆家居住,他说外婆住在白市驿乡间的一个典型的竹林盘,只是那时他还未想过往后的自己会与林盘产生这么深的“缘份”。

也是受父母影响,刘卫兵自小喜欢读书绘画,尤其是在美术方面兴致颇浓,小学时画的国画在市青少年美展中还获过奖。

但之后的教育历程中父亲却坚决反对他走美术专业,“父亲觉得学美术没有出息,应该学理工科。”当年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就是这样,在父亲的要求下,上世纪九十年代,刘卫兵考入了西南交通大学的土木工程系。

他热爱绘画,在大学期间也并未放弃过。他屡次提及自己在交大时的美术教授郭绍波,教会他整个国画体系理论,为他日后纵情山水间、描绘林盘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当绘画已变为习惯,也被他带到了之后的工作之中。

毕业后,刘卫兵便进入一国有单位设计院工作。他回忆道,二十几岁、踌躇满志的自己很难适应国有事业单位较为“闲适”的工作风气,他干完手上的工作便把办公室当做画室忘情翻阅古籍、临摹、画画和练习书法,甚至独行藏区写生,但这些却和周遭氛围格格不入。

也就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刘卫兵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做的“建筑师”。“不要放弃心中的梦想,但也不能靠梦想吃饭,你可以下海,按自己的想法来挣钱养活自己。”1995年,时任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著名艺术评论家龙月高老先生对刘卫兵说。

1999年,恰逢体制改革,刘卫兵毅然离开设计院,走出去承包了“成都建材建筑设计所”,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也就是现在“四川省大卫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的前身。

这一干就是20年,但正是那个时候,刘卫兵开始找到向往已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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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见到刘卫兵当日,他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归来,但跨越南北半球的疲惫却未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像这样的考察活动对他而言非常频繁,2016年,他入选“中国休闲30人”,其曾应邀在2012联合国Rio+20可持续发展大会、2013德国柏林可持续城市与交通高层对话、2014哥伦比亚联合国可持续城市高层对话、2015纽约联合国总部全球人居环境论坛、2016联合国第三次住房和城市可持续发展大会、2017纽约联合国世界城市日大会、2018联合国人居署“第九届世界城市论坛”作演讲,向世界宣传川西林盘。

他常年游历欧洲、北美洲和拉丁美洲,他每走到一个地方都带着“包袱”,因为他想为中国、为川西林盘找一些可借鉴的因素。

在欧洲,他看到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古聚落,从这些身上能够完整地看到欧洲历史的存在,并且在此之中依然有人生活、劳作,这令他修复、保护川西林盘的决心更加笃定。

“我们的古蜀文化真的很有意思,要是能留给后人看多好。”他的言语中不吝自豪,但也带着惋惜之意。

他谈道,就像成都的知名景点宽窄巷子的改造,我们从文化考古方面看的话,它是一种“乱炖”,给成都人民呈现了一种假象。

“比如砖是北门拉来的、瓦是邛崃烧的、柱子是新都收集的……只剩遗留了三百年的名字是原来的罢了。”二十年之后,他依旧语言犀利。

他也拿现在的诸多古镇举例,同质化民宿的入驻使得他们失去了原本的“乡土气”,而城里人真正想要的偏偏是这种东西。

“就像我们去体验非洲原始部落一样,我们要的就是那种‘野生’。”他认为,目前成都许多所谓的田园综合体,大多已脱离了生活,而成为了城市人休闲度假的一个去处。真正的林盘是“他们”的,城市人可以去观赏、体验,而不是一个走马观花的公园式场景,又沦为了一种“消费”。

“这些人进来做田园综合体,更多是资本对土地的诉求,最终还是以房地产为目的。所以想要真正地留住林盘,就应当是国家来主导,而不能让资本完全执掌。”刘卫兵对于田园综合体的建设,始终保持谨慎态度。

这也是刘卫兵多年在政协重复提出的提案,在他与“同盟者”的推动之下,“保护与修复林盘”在今年终于写进了相关部门报告。

“我希望成都市相关部门对此‘划红线’,进行分级保护,一级诸如有传统民宅、古祠堂的,就坚决不能动。长远来看,立法才是终极保护措施。”他提到,例如成都天府新区现今要打造生态城市、海绵城市,如果其几千平方公里中的林盘保不住,就无异于杀鸡取卵。

同时,在刘卫兵看来,国家的房地产层面正在转型,未来中国将不再以房地产为主业。沿着发达国家的发展轨迹,空置率的提高、消费观念的转变会扭转世人的居住理念。

与此同时,回到林盘,房地产想要良性发展,就绝不能把林盘房地产化。

他眼中的美丽宜居城市,应当是“乡村表达”,更多是一种生活状态,而非沦为盆栽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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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完林盘的好,道不尽所有能够复兴林盘的方法,刘卫兵最力不从心的还是川人的观念上的扭转。

“农村人没意识到林盘的价值,集中安置相对来说却对他们吸引力更大,但只有他们住进去之后才知道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刘卫兵讲道。

“5.12”大地震后,曾经的恬静老林盘被夷为一地残砖碎瓦,旋即又被冰冷的“火柴盒”所替代,他感到被抹去的不光是过去温馨的乡愁记忆,更可怕的是独特的蜀地农耕文化从地球上的消亡。

他个人对集中安置心里是抵触的,因为川西林盘的形态原本就是随田散居,所以在2009年,他进入灾区,给当地村民做工作,最终一起做了都江堰市花溪村和徐家林盘的自然营造。

“灾后重建的规模非常庞大,到这么小的一个村子上就非常少了,一户只有两万多元,我也只能劝村民放弃楼房。”他说当时,自己和村民一起把坍塌的砖瓦一块块捡起来,也重拾了一座白墙青瓦的林盘。

但比起艰难的过程,他更愿意向世人述说成果。

“我理想中的农家新村。”2008年12月28日,相关部门领导视察灾后重建完成的都江堰蒲阳镇花溪村后,给予了刘卫兵团队很高的赞誉。

2012年,刘卫兵为汶川地震灾后重建的项目——以徐家大院和花溪村为代表的川西林盘聚落保护与更新项目荣获“全球人居环境规划奖”,这在全球人居规划设计类奖项中实为高等大奖。

他向来身体力行地呼吁、捍卫林盘——这一即将消失的蜀地人文样本。包括前文提及的《林盘》专著,他从未想过给自己做一本学术专著,而是以更加直观的形式呈现,他认为这对社会来讲也是一种传播度、接受度更高的宣传方式。

他说自己正在期待一场自上而下的真正的“林盘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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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盘实际上是一种‘活化石’,我们应当让世界知道,成都不仅仅有熊猫。”刘卫兵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成都面向世界需要展现的一面。

当问及心目中“理想林盘”的建立标准,刘卫兵说,作为川籍建筑师,他从不把林盘更新仅仅看做个人的建筑表达。他认为,林盘对于四川,实际是史诗般的存在,它是先人留给成都平原较为深厚的文化依恋,而他要做的就是留住历史,保住那股乡土气息。

他希望不论是相关部门还是建筑师,对待老建筑、老城镇应该有机更新,应该保留它“物是人非”的权利。

他认为这也是全球化现代大工业背景下,当下人类都渴望的与自然平和相处之道,这个就是产生于蜀地乡土的道家之“道”。

“当繁华和喧嚣之后,再想起它时,一切却又都将只剩下回忆和叹息……”这是《林盘》一书背面的结束语。

采访最后,刘卫兵与其心中林盘的形象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他说自己希望中国人在百年之后,不用只在脑海中回忆雨后乡土的芬芳气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至于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游历过大半个世界过后,刘卫兵依旧怀念那些,在芭蕉院里埋下一粒花椒种子,与小伙伴在竹林里各自认领一根竹子,等着它们长成参天大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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