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味道

书的味道,是染着油墨的味道,最多,是年久了有些发霉或者蠹鱼的味道。而我三十年间读书的味道,细细想来,却是百味杂陈的。

回忆起少年时读书的味道,永远弥漫着荆条花的清香。

我在赵县东部梨乡的农村长大。梨花白,秋梨黄,春种秋收的一番忙碌后,农具收入仓房,之后便是冬季的漫长。在中国的乡村,不似欧洲都有一处公用的教堂,人们相聚多是在婚丧嫁娶的主家。有相聚才有书的流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流转在乡间的书,本来就少,加上闭塞,最高级别的书可能就是《故事会》了。年龄渐长,我已不满足于《故事会》的粗浅,我像春灌的小麦子渴望水一样渴望读书,但多难致,心中空落。

命运总是弄人,我读书的机会却说来就来了,想起此事,我还要感谢自己幼年的体弱多病。按照老家的习俗,多病的孩子,要找独姓的一户,认干亲。可能,乡间认为,独姓家中人丁不旺,能够更多地给予像我这样的干儿子以疼爱。一连几场病后,父亲下定决心给我认一门干亲。干亲家姓陈,四千口人的村上,干爹陈家三代只有七口。干娘共有四个干儿子,对我疼爱有加,逢年过节、我过生日,都会把我叫去,给我买件衣服或者给点好吃的。干爹喜欢菊花,院子里有六十多种菊花。夏天里,我去他家,他正拿着镰刀在菊圃里锄草,见我来,也不说一句话,最多只是点点头。自小好奇的我,不知礼貌,也不客气,径自钻进干爹家的里屋。我发现了一个宝藏,那是一个书箱。

就是这个书箱,让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裂开一道口子,透进光亮。于是,不逢年过节,我也经常到干爹家玩,主要目的是为了看书,仿佛从来没有经过干爹的允许,我也不敢张口借,只是在干爹家看。《少年文艺》《山海经民间故事》,现在仍能记起内容、插图,甚至版式。有些好书,如《镜花缘》等,一下子看不完,于是,我仗着胆子,把书掖在肚皮上,招呼也不打,在干爹面前,猛一转身,带着偷的书逃出来。自己家是怎么也不敢回的,于是,就一个人躲在干爹家南面水塘边的荆条花下大口大口地吞书,如饥似渴。伴我的,是一团小雾一样的蜜蜂,嗡嗡地在花间穿梭。书看完后,再把书掖在腰脊上,溜进里屋,放回原处。干爹一家好像从来没发现过自己家里的书被偷,从未有人过问此事。

直到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到干爹家去道喜,和他说起从前的事,他突然笑着问我:“荆条花下的蜜蜂,蜇过你吗?”我顿时脸红了,原来自己当年偷书的一举一动,都在干爹眼中呀。临走,干爹又鼓励我到大学后多读一点书。

谁曾料,本是最好的时光的青年时读书的味道,却像白纸一样苍凉。

考上大学,跨过了城乡二元结构的一道沟,我一下仿佛像鱼一样自由了。本以为,终于脱离了高考,脱离了课本的我,学校那高高的图书馆,一定会像磁铁一样,把我牢牢吸紧。谁知,我被高校当时的另一种漩涡很快卷进去了。加入社团,会不会的,合不合适的,都报名,最后留在柜子的卡片证儿就有十几个。在学生会报名,从一名小干事一直干到主席。当然,自己的积极进取,也换来了许多,第一个获得奖金金,第一个加入校报记者团,第一个入党,第一个找到工作。大四那年,同学们仍然忙碌在赶往人才市场的路上,宿舍楼里,没几个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大杨树的叶子哗哗地想,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空虚,一如门外空荡荡的宿舍楼。四年,我在大学里几乎得到了所有,但我却失去了图书馆,失去了阅读。想起,四年来,小班上的四川同桌,把《百年孤独》等,一本一本地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偷偷地读。我以为他是不着调,我以好朋友的身份劝过他,他只是一笑。到最后,我也没办法,只能嗤之以鼻。谁料到,到头儿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守着秋后满地干瘪麦穗的农夫。

明白了,永远都不晚。于是已经参加工作的我,在勤勉工作的同时,把省图揽入怀中,虽然并不情愿。自己捏着鼻子,咬着牙,甚至给自己打印了一张读书的表,每20天至少读够两本(当时图书馆,一次只能借两本,借期20天),在表上划勾儿。渐渐地,强迫有了效果,人到中年的我,开始越来越离不开书了。

因为重又读书,中年的味道渐渐地丰富了起来。

读书的味道是自足的。

放在马桶旁的汪曾祺的《随遇而安》,已经包住封面的书皮上,点点斑斑,那是洗澡水的痕迹。自己躲进卫生间,暂时从女儿的玩闹声中拔出来,看书,尽管书中正是一段有关美食的述写。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开始有了自己单独的书房。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书柜,密密匝匝地把自己的旧书和新书一并收容了。买书越来越多,以前买的平装本,也开始换成精装本,书桌灯下,翻翻,读读,摸摸,都是一种享受。

在自己的影响下,女儿自然成了小书虫儿,就连一直无法抽身于家务的妻子,也渐渐开始把家里的书一本本抄起来了。夜已深,床头灯下,我读到兴处,强迫妻子放下手里书,听我讲里面钱穆在《阳明学述要》里对龙场之悟的评价;妻子读到《夏牧场》好处,对我娓娓而谈对游牧生活的理解。偶尔,楼下胡同的深处,传来一声自行车的铃铛响。

出差时,旅行包里,自然永远少不了书,有时甚至带两三本。仍然记得有一次去廊坊,领导们在谈事,闲下来的我,拿着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在晚秋的宾馆小花园里徘徊。脚下正有一只盛开的蒲公英,于是,折下来,夹到书中。每翻此书,总会想起那天极好的晚秋暖阳。

读书的味道是温暖的。

春天来了,“风和日丽书舍”正对着的森林公园的栏杆上迎春花正怒放,一家人窝进书店那宽大的沙发里,妻子看《北大往事》,我看《呼兰河传》,女儿则被美丽的店主陪着,在书店的留言本儿上画画儿。第二天,女儿又跑去,不过,这次带上了自己那块鱼脑冻儿的石章,在昨天的画儿上,歪歪扭扭地盖上。妻照样还是那本书,我照样也还是那本书。

夏日,趁午休的时光,骑上单车,我摸到嘟嘟书店。在高高黑黑的书架下,翻看那本翻了无数次的《诗情画意》。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不知道是我陪着寡言少语的店老板老邓,还是老邓陪着手边的围棋,共度一段静穆的时光。

秋阳正好,我到槐安路南侧一家极大的丛盛书店,店里书多的优点不必说了,一家三口很喜欢在店里的休息室小坐,各自看书。到了饭点儿,强行合上女儿手中的《秘密花园》,下楼到几十米外的吉祥馄饨叫三碗,汤汤水水之后,又钻回丛盛。

放寒假了,妻子把女儿托付到单位楼下的等闲书店,她在那里,和书店猫一起玩捉迷藏,听哥哥姐姐们聊生活,甚至帮着看会儿店,顺便,把店里的一套《平凡的世界》,很快就给啃完了。

读书的味道有时也是略有些无奈甚至苦涩的。每年春节,在翟营大街和东岗路交口,因为城管也放假,所以旧书摊儿在七天内小有规模。捡个漏儿,上个小当,都无所谓。只是,那些旧书们,扉页上多盖有“某某厂图书室”的章,让人有些唏嘘,为眼前的这些旧书的现在,为自己的书的将来,平添了些聚散无常、无可奈何的感慨。

旧书摊儿虽然惨淡,但一直还摆着,而实体书店却江河日下,日见凋零。“风和日丽书舍”关门了,“嘟嘟书店”关门了,“等闲书店”搬远了。本以为气势宏伟的“丛盛书店”能够支撑许久,谁知,一个月前,走到店门口,看到白纸上血色的大字,写着关张的告示。书店里,下架的书摞了一地。趁着清仓时折扣多,我买了几本,却没有了往日的沾沾自喜,更多的是书去楼空的怅然和苦涩。

中年马上过去了,未可知,我年老时读书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江山静好,岁月无声,且待。

文章来源于《江河潮》

图片来源网络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