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散落的珍珠 那些不经意间会错过的林泉

朱彝尊像

◎王道

再到济南,已经时隔十六年。

十六年前,我随友人驾车从北京八达岭出发去往新疆,中途停济南一晚。正是济南的冬天。老舍说:“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我们从北京赶来,感觉的确如此,济南的冬天静悄悄的,就连夜晚也没有一丝风。只可惜雾蒙蒙的看不清周围的山脉,隐约感觉身处盆地,高楼不多,城市也不大。一切都是安静的。次日天一亮,我们站在酒店的楼上看见了隐约的山脉,像是久远的长城防御,可惜不及细观便匆匆告别西行而去。从此,济南便成了心里一个小小的牵挂。

这一次再到济南,一切都不是当年的模样。首先是堵车。出租车司机是个大姐,热心,守规矩,一路开一路急,因为堵车,还不时有驾驶员加塞和强制超车,大姐显出了无奈的神情。不变的是包围城市的山脉。老舍说:“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只不过这个小摇篮已经盛放不下飞速发展的济南城,它已经成了巨婴。如果济南没有了这连绵的山群,即使它再高再繁华恐怕也不能称之为济南了。与这山相对应的,是济南城内外的水,准确地说是泉,是湖,是河,以及那一处处称之为“山水”的园林。

再到济南,便是去寻访。

濋泉:大学者朱彝尊为之命名

到济南必游趵突泉,但我先去的是珍珠泉。游览珍珠泉因为海棠园。这是一个藏在深闺的园子,准确地说是一对,因为对面还有一个腊梅园。2017年暮春,济南友人文杰带我驱车直入这个省属机关的办公场所。

入大院内,迎面一幢雕梁画栋的独立建筑,斗栱繁复,朱漆圆柱,青砖红门,典型的明清官式建筑。走近看介绍,果然是清代巡抚的官署。史料说,宋时曾巩在此为官时曾建“名士轩”,明代时又做过王府,清代巡抚办公地,到了民国照旧是都督府,现在是山东省人大办公场所。

大堂前左侧有一口泉,石栏围之,镌刻书法“散水泉”,饰如意纹,此为济南七十二泉之一。据说此泉古时水势旺盛,因水流量大,水色空明,故名“散水”,有诗赞曰:“珠泉东向水萦回,荡漾涟漪去复来。时有濯缨佳客至,方池如鉴绝纤埃。”可惜如今的泉水已经发暗,且上覆柳絮和梧桐毛絮,倒是石板缝中斜生出一株梧桐树苗,浅绿可爱,为黯然的泉水增添了一丝生机。

继续往里走,在大堂后右侧立有一石,婀娜有致,上书朱字“濋泉”。依然是石栏包围,镂空的几何形与小石柱顶部的菱形装饰相得益彰。走近看,泉水稍浅,不似散水泉有溢出之势。清代《七十二泉记》收录此泉,据说后来济南人还将它排在第18位。泉池之中露出的壁砖亦有题字“濋泉”,都是篆体,古意十足。

濋泉说明牌介绍:清康熙八年(1669年),山东巡抚刘芳躅人工挖掘而成,著名学者朱彝尊据《尔雅释水》中“水自河出为濋,济为濋”之意命名。1951年以石砌岸,周饰石栏,北壁和高石上嵌王讷题写的“濋泉”石刻。

济南的泉都是有故事的,濋泉也不例外。刘芳躅得泉眼,围砌石栏,池内蓄养锦鱼百尾之多,为泉取名的任务就交给了幕僚朱彝尊。朱彝尊为诗文大家,名扬南北,他为此泉取名“濋泉”,并作《濋泉记》长论,其中有句:“天下之水,源澄者,流必清;源浊者,流亦浊。” 朱彝尊借古喻今,以泉水比喻政事,可谓苦心可见。濋泉立于政务大院,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彝尊一生坎坷,先是在皇宫行走担任要官,后被罢职下放。但逆境似乎激发了他潜在的才气,在中国词坛上留下精彩的一笔。

朱彝尊喜欢园林文化,在京城时曾作多篇园林文章,如《万柳堂记》即是记述京城元代右丞相廉希宪所造园林。“故老相传在今丰台左右。当其饮酣赋诗,命歌者进骤雨新荷之曲,风流儒雅,百世之下,犹想见之。”

朱彝尊还有一篇《水木明瑟园赋》是应苏州名士陆稹之邀游所作,水木明瑟园位于苏州木渎上沙。查询朱彝尊年谱可知,从康熙四十年开始,年逾古稀的朱彝尊多年悠游在苏州,为苏州多处园林留下了书迹。如苏州西碛山南麓有一座逸园,建于康熙四十五年,是孝子程文焕葬父于此而建宅守墓,园中旁构小阁,原名“花上”,朱彝尊后改题为“寒香堂”。

追溯朱彝尊在济南的历史可知,康熙七年,朱彝尊入山东巡抚刘芳躅门下为幕僚,没多久山东就爆出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文字狱,牵涉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名士顾炎武。顾炎武主动赶到山东来投案,希望说明问题,结果被官府逮捕入狱,接着是没完没了的严加拷问。朱彝尊对顾炎武的为人和学识都非常欣赏,与同道中人积极营救。顾炎武被关押200多天后无罪释放。

朱彝尊在政治上无疑是有自己的抱负的,无奈世事弄人,最后朱彝尊以诗词为名,且有园林、饮食文章流传多世,虽说自有其命运决定,但由此也可见其处世上的坦阔和泰然。朱彝尊在其著作《食宪鸿秘》中说:“食不须多味,每食只宜一二佳味,纵有他美,须俟腹内运化后再进,方得受益。”此说也同样适用于园林营造方面,园林艺术一直是以少胜多,以简度繁的。

我更为关注的是,朱彝尊在此游览珍珠泉和海棠园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海棠园:园内桂香柳,闻之有香气

那天文杰带我去濋泉附近的海棠园时正是杨花、柳絮满天飞,使得我们望向这处古老府邸深处时有些视力障碍。但那种感觉却是正好的气息,是人间四月天的气候。

文杰性格直爽,一直向我推崇近在咫尺的珍珠泉和小园林如何美好。渐行渐近,我们终于于花絮飞飞的迷蒙中,看见了施工的架子和守门的保安。很快向保安确定,珍珠泉正在维修,小园则因为安全问题暂时不对外开放。

正悻悻向回走,文杰突然发现迎面走来一位男子,仔细辨认,居然是熟人,且是掌管此园的一位领导。文杰上前说明情况。于是通融保安,得以进入。进园方知,珍珠泉周边要更换树种,因为珍珠泉附近多是硬质铺装,不透气,不利于柳树生长,要松土并补植苗木。放眼望去,珍珠泉周围的确较为空荡,无遮无掩。

我的目光首先注目于珍珠泉北面的海棠园,与珍珠泉一河之隔,河不过丈余,名曰“玉带河”,说是明代一位王爷居此开拓,水质清澈照见天光,真如玉色。河南岸绿树掩映,伸向小园,河北岸则是假山驳岸。

上岸后见鹅卵石铺地,一块大石立着,造型奇崛,如一位哲人沉思,上题“泉石”。大石周围布置假山环绕,又有古木郁郁葱葱。向西北行进,可见一小桥,名海棠桥,玲珑婀娜。对岸则是海棠园风景及“禁区”建筑,小桥上设有栅栏。

眼前的建筑清晰可见,建筑规模不算宏大,却也是华彩富丽,造型别致。主体为卷棚顶勾连着歇山顶,顶上各有祥兽布置,精巧匠心,在此显现。这样的建筑一般会出现皇家林苑或是王府后院。

主体建筑之后,湖上还有一座水上建筑,造型更是喜人。前方一间是临水轩式建筑,看似勾连搭顶,梁架上饰苏式彩绘,清秀典雅,两面则为曲桥引入。置身水上,观鱼赏花,使人心旷神怡。

此湖名“濯缨湖”,显然与屈原之“沧浪之水”有关。而这座别致的建筑竟然是一座明代戏台,真是令人神往当初的演出景象。据说从清代到民国是“禁区”。之所以称为“禁区”,是暂时不对外开放。正因为此,更使人臆想此地在历史和当下的神秘。隔河举目,正对面是一棵深褐色斑驳树皮的古树,树干苍古,被几个仿树墩的水泥柱撑着,但树叶葱绿,依然焕发着生机。据说此树又名沙枣,或是银柳。1960年5月,毛泽东来到珍珠泉,闻有香气,便问树种。花匠报告说,是桂香柳,树种稀少。毛泽东嘱咐好好保护,并与古树合影留念。树旁立石镌字“桂香柳”,遂成一景。

隔短河望向海棠园,恍惚间觉得对岸的院落是一个小小的紫禁城。外有绿化掩映,假山逶迤。外围又有小小护城河护卫,地理优越。背后拥有一座丰沛的“水库”大明湖,闹中取静,曲巷通幽,静中又有开阔,可谓济南一二等仙居地。

我不禁想追溯此地最早的主人是哪一位?

珍珠泉:曾巩对其进行过全面规划和营造

追溯珍珠泉一带园林主人,据说最早可以到魏晋时期,王羲之笔下的“流觞曲水”据说就在此地。当然这种说法只是“据说”。同时还有一个据说,海棠园之海棠植树人为宋代文豪曾巩,他的名士轩就在此地。曾巩掌管济南(时称齐州)时,为官有道,曾对珍珠泉一带进行全面的规划和营造,景观带一直向北延续到大明湖南岸的百花洲。而据说由他手植的海棠树,也确是宋代遗物,原来在院外,后来移植到院内保护。由此可知,曾巩所构筑的“名士轩”本身就是一处园林。

曾巩给了济南一个完美的规划和景观定位,他以文人的视角有序治水、理水,又以诗人的浪漫围绕泉水设置诸多亭台楼阁,从而使济南亦有江南景。难怪连他自己都要作诗说:西湖一曲舞霓裳,劝客花前白玉觞。谁对七桥今夜月,有情千里不相忘。看来曾巩对于以旅游吸引城市人气早有谋划了,诗人有时反倒具有预言家的潜质,只可惜曾巩在此只停留了不到两年时间就被调走了。

接下来可以历数与珍珠泉有关的园林主人名字:元代的张荣之“张舍人园子”、明代山东都转指挥司平安之衙署、明代朱见潾德王府等,到了清代归为各界巡抚办公兼住宅,包括在此营造退园的周恒祺和在此颇思进取的袁世凯。

我较为关注的是周巡抚所造退园之思,说取义“退食自公”和“退思补过”,这一设想与江南同里“退思园”颇有相似,可见济南风景至此仍是典雅尚存。由此我想到到此担任巡抚的江南人毕沅(苏州画家、造园人士叶放即其后人),他在济南闹水灾时曾主持善政赈灾放粮,而他更是中意所处的衙署园林,诗曰“斯园兼秀野,不异向郊坰……到来循曲榭,幽处有虚亭。”而当他徘徊于附近湖光山色,凭栏游目,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家乡的景致,“何日吴淞江上居,渔庄门带凉云掩。”

使我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位几乎于毕沅同时期的官员阿林保在衙署北地大明湖营造的“小沧浪”,那是仿苏州沧浪亭所造。虽说“小沧浪”比沧浪亭小了很多,但整个小园清雅、自然,廊、亭、轩、栏、石竹花木,布置玲珑有致。因为面向大明湖,更使得景观有了纵深高远的空间,“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刘凤诰诗句)我记得那天我与妻伴着暮色来此游览,望向天边湖边,徘徊于亭边、桥边,真有一种恍惚江南的亲切和温馨。再加上之前就听大明湖工会的友人在席间说,大明湖的青蛙——不叫唤。果然这里初夏的夜很是宁静。

相较于康熙、乾隆皇帝先后视察珍珠泉题词立碑的历史,我更为向往的是极富文人意趣的风雅传承。因为前者往往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后者则是较为纯粹的人与自然的交流和融合。

张家花园:张怀芝在万竹园上建造而成

如今在珍珠泉北岸,仍立着乾隆帝题书的御碑,大概内容说,济南多的是名泉,但要说大而美,当是趵突泉和珍珠泉,“卓冠七十二”。诗中有二句颇值得玩味:“珍珠擅天然,创见讶仙区。”

乾隆帝多少是懂得一些造园艺术的。虽是人造,宛如天开,若失去了天然气息,且立意粗浅,便难免陷入俗鄙。民国初开,改朝换代之后,昔日风雅的抚署院落陷入历届军阀手中,其中以张怀芝为著。

我之所以关注张怀芝,是因为文杰带我去看过他所营造的张家花园。那天我本是冲着历史上的万竹园去的,几经周折在趵突泉里寻到了这一处大花园。后来才知道,张怀芝就是在万竹园上建造了大花园。

大花园分石榴园、海棠园、木瓜园等等,园子多是四合院式设计,空间幽深壅塞,花木虽古,却未能显出灵气。廊、桥、亭、石刻、砖雕、木雕等看似奢华,有些地方显然是仿造了北京颐和园的样式,如彩画长廊,但是缺少整体设计和灵秀思维,似不懂得取舍和布局,人在园中,略显压抑。值得欣慰的是,如果单单看某处砖雕或某座小型建筑还算清逸。

在据说是张怀芝休闲地的泉池之上有一座六面亭。以零碎石头为基础,向上施以青石条,亭子空间开阔,雕梁画栋,祥云雀替,龙脊宝顶,飞檐楹柱,通向南北的石桥皆是雕琢精美。

几位老人在亭子里说闲话,文杰兴奋地跑上去做文史调查。问及园子的历史渊源,巧的是确有知情人在,有问必答,说这个园子是张怀芝给袁世凯的献礼工程。张怀芝本是袁世凯手下大将,后来袁世凯称帝,张怀芝准备建一座园子献给袁世凯作为“行宫”,但园子还没建完,袁世凯就死了。从园子现存的建筑细节可见,仙鹤、蝙蝠、寿字纹、梅花鹿、灵芝、二龙捧寿、八仙过海等等,的确是祈福的架势。

根据济南市文史资料《济南市房地产志资料》(第一辑济南市房产管理局编志办公室)显示,张怀芝圈购趵突泉这块宝地是1912年。此地建园到底与袁世凯有无关联,并无说明。这一地段紧靠趵突泉,想必早期即是上地,元代称“万竹园”,明代为“通乐园”,清康熙时为“二十四草堂”(因此地有望水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二十四位)。此地先后经历明代宰相隆庆、康熙诗人王萍以及当地几大门族分割之后,终于又合为一体。

“张怀芝强行圈购此地后,便征集大江南北的能工巧匠,为其设计施工,还动用了他所属的第五炮兵师辎重营的士兵和机械拉土填坑、运料,大兴土木。自1912年到1917年,用了五年时间建成了这座具有我国民族传统形式,又有着较高的艺术价值、规模宏大、结构严谨的大型建筑群体。”

文杰在认真采访时,我探着身子拍摄六面亭下水边生出的杂花生树。拍好后上来,那些老人还在细说往事:“这个亭子原来是张家演小戏的,小姐们不出来,就在旁边开窗探头出来看戏……”

直至今日,这处园林又复回归到公共区域,成为趵突泉的园中园,园名也回归到原来的“万竹园”。

供图/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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