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不产小麦，我都长大成人了，还没见过那种汉族传统面食——饺子。我说的金色饺子，其实就是番薯饺子。番薯饺子是我外婆的创举。

我外婆幼时，双脚被缠足缠残了，没有人用力搀扶着，她在自家屋里都寸步难行；若出门，必得有人背着。外公是个穷教书匠，哪有本事让外婆坐享生活？所以外婆总是跪着干活，有时跪在床上，有时跪在地上，包番薯饺子则是跪在凳子上。可怜她膝盖上厚厚的老茧常常开裂而渗血。

大凡人的躯体这处坏了，另一处就会特别强。我外婆的双脚残了，双手就特别灵巧。外公家有块祖传的山地，种出的番薯外观是玫瑰色的，内里是金黄色的。这块地收获的番薯可顶外公家小半年的粮食。

番薯丝、番薯粥吃多了，总归要生腻。外婆就变着法子弄番薯糕，番薯饼，番薯卷儿和爆番薯片花，其中最让人着迷的就是番薯饺子了。

她用一块搓衣板大小、中间钉一块扎满小孔铜皮的“番薯擦”，把洗净的番薯按在上面磨擦成渣，然后沥出淀粉，晾干储存备用。又拿新鲜的番薯斩成小块，煮熟沥去汤汁；再用饭铲压成糊状。待这糊状物冷却，再撒上碾得细细的番薯淀粉，然后拌、揉、搓、捏，拍打成一大坨番薯泥。外婆就用这个来包番薯饺子的。

接着就是弄馅儿了。那馅料是新鲜的萝卜、盆菜、豇豆、茭白和荸荠，视季节而定。若有香菇和咸肉则更妙。外婆把食材统统切成绿豆大的丁，炒至八成熟。也有甜馅的，那就是把花生、芝麻炒熟了碾碎，拌上糖和板油。但这成本就高了，所以不经常用。

番薯泥里没掺面粉和糯米粉，一点黏性都没有。外婆用双手摘成汤圆大的一块块，再把这些泥疙瘩捏成一个个酒盅模样，然后往“酒盅”里填馅儿，塞得越饱满越好，最后将饺子边儿捏拢。我们这帮女娃觉得好玩，都跟着她学。但这番薯泥太没黏性了，炒得八成熟的馅儿还有棱有角，一塞进去，那“酒盅”不是豁了嘴，就是漏了底。我们只得再挖一点点番薯泥，捏成薄薄的小皮儿补上。往往一个饺子捏成了，浑身上下都打满难看的小补丁。

可我外婆包的番薯饺子不但浑身光溜，还捏出些花样儿来。菜馅儿的两头尖尖中间鼓鼓的像小元宝，甜馅儿的如一朵朵怒放的三角梅，就连收的口，外婆还捏出波浪滚滚的花边儿。

番薯饺子只能蒸而不能下水。一下水就全烂成一锅浆了。外婆在蒸笼底上铺一层湿纱布，把饺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摆上去。然后开火，蒸个十来分钟，看蒸汽直了，那就是熟了。打开蒸笼盖蒸汽散去，我们看到的是一窝金灿灿、活生生、刚孵出来的金色雏鸟，我们要把它们揪出来，它们还撒娇般赖着，我们使劲地揪，它们的身子随着我们的动作而扭曲变形却不破——蒸熟的番薯饺有了足够的韧性和弹性。最终它们不敌我们的手力，弹跳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蒸锅。

盛到碗里的番薯饺子，晶莹剔透，玲珑俊俏。咬一口，皮儿是番薯香的，馅儿是时蔬的鲜美松脆，或是芝麻花生糖的香甜。有客人来，外婆必定用番薯饺子待客，年节的餐桌上，中间那一大碗肯定是喜气洋洋的金色饺子。

外公一生没有自己的房子，在不断的搬家中，外婆的番薯饺子就传播到乐清的各个乡镇。

我参加工作之后，在出差或各种会议中，我吃过各地风味的汉族传统饺子，总觉得那种饺子哪像乐清的番薯饺子那样生动活泼？那样色香味俱全？

如今，番薯饺子早成了乐清的特色美食，不少加工点和销售点应运而生。只是为了捏制方便，那皮泥里都掺了不少面粉或糯米粉，蒸熟了的色泽就不那么金灿灿的了；馅儿也比较马虎。总之，再也吃不出当年外婆做的那种味道了。

关于作者

钱国丹 国家一级作家。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出版图书22部，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作品奖四十余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