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岁的武汉市民黄曦已经种植8颗牙，花了8万余元。这个价格还是她反复比较选择一家私人诊所打折后的价格。

长江日报记者近段时间多方走访调查发现，无论是补牙还是种植牙，走进牙科诊所一定会被问：“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这一问被医患双方戏称为“补牙种牙第一问”。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问几十年不变。“补牙种牙第一问”背后的真相是什么？种植牙集采会改变这一现状吗？

9月2日，国家医疗保障局公开发布信息表示，将综合考虑各方意见建议，尽快开展口腔种植医疗服务收费和耗材价格专项治理。

在公办医院种植9颗牙，各种费用算下来16万元

一名患者正在某牙科诊所做种植牙前期检查。记者杨佳峰 摄

“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进口的价格较高，但质量好。”从事金融工作的黄曦清晰地记得3年前一家知名公办口腔医院牙科医生对她说的话。

黄曦需要种植9颗牙，如果用进口材料，每颗平均价格1.65万元。诊断显示，黄曦牙槽骨不太好，需要添加骨粉，各种费用算下来需要16万元。

因为价格实在太高，黄曦经过权衡，无奈之下找到一家口腔诊所。巧合的是，这家私人诊所主治医生来自上述那家知名公办口腔医院。

在这家私人诊所，采用同样的进口材料，按照优惠价，每颗牙的价格打折后为8000元。加上其他费用，黄曦种植9颗牙要先后做4次手术，花费总共为9.2万元。记者采访时，她已经种植8颗牙。

黄曦回忆，这家私人诊所推荐的是进口材料。德国材料每颗牙1.4万元，韩国材料每颗牙9800元，不包含额外的植骨费用。

黄曦的牙槽骨不太好，放一次骨粉900元，4次就是3600元。另外增加了两个牙槽骨植入材料，每个3500元，两个就是7000元。

“材料是不是进口的，我并不知情。当时两颗种植牙出现不适，返厂维修时发现它们并非出自同一个厂家。”黄曦告诉记者。

黄曦小时候喜欢吃糖，也没有坚持每晚刷牙，牙齿损伤很大，一度只能吃粥、吃面条。10多年来，她一直在跟自己的病牙“抗争”。

从补牙到安装活动假牙再到种植牙，疼痛和不适始终缠绕着黄曦。每次看牙，无论是在公办口腔医院还是私人诊所，她都会被问材料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和黄曦一样，因为怕疼而且价格贵，市民胡女士犹豫了两年才打算种植牙。经过牙科门诊提供的免费牙齿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检查，发现她有一颗病牙需要修补。

“补牙用进口的材料还是国产的？国产的220元，进口的320元。”胡女士毫不犹豫地将补牙材料选定为进口的，另一颗需要种植的牙则让她有些犹豫。

胡女士回忆，诊所负责人钟先生告诉她：“种植牙主要差别在种植体，瑞典的每颗1.15万元，美国的优惠价每颗7500元，韩国的每颗5800元。若采用瑞典诺贝尔品牌，种植体1.15万元、牙冠3680元，特价1.15万元。”

胡女士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钟先生极力推销国外品牌，称该诊所种植体没有国产的。种植牙的价格除材料外，还要看牙槽骨的条件，牙槽骨厚度要达到10毫米；牙槽骨厚度不够的，要先植骨，得另外计费。

热衷推销进口材料，源于利润可观

某牙科医院墙上张贴的种植牙和全瓷牙图解。 记者杨佳峰 摄

“很多人不愿意尝试国产的。”钟先生对自己极力推销进口种植体这样解释。

钟先生称，国外最初的种植体是瑞典品牌，表面处理技术很先进，能使种植体和牙槽骨很好地结合。但是，短期内，国产种植体和进口种植体看不出明显技术差别。目前，种植体主要采用进口材料，但牙冠基本都是国产的，要么是陶瓷的，要么是烤瓷的。

“牙科诊所大多推销进口品牌，这是恶性竞争的表现。”作为汉口一家牙科诊所的老板，罗鹏的另一身份是牙科材料经销商。

罗鹏说，在患者不懂行的情况下，牙科诊所医生称进口材料和国产材料差别很大，而事实并非如此。

罗鹏认为，现在，补牙、种植牙国产材料基本可以满足市场需求。以前进口材料质量超过国产的，但如今还真不一定。

罗鹏称，国产材料只是缺乏品牌效应。进口材料也值不了那么多钱，主要是卖“血统”，至少95%的材料没有吹嘘的那么好。

罗鹏说，比如氧化锆材料，美国称之为泽康氧化锆，欧洲称之为拉瓦氧化锆，主要是种植技术领先而不是材料领先。国内外的牙材料都差不多，少数材料有特殊适应症，比如进口材料氧化锆的颜色种类多，可以订制任何一款义齿颜色。

“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这句‘补牙种牙第一问’至少持续了30年。”罗鹏表示，国产种植体价格并不高，使用者不多；进口材料价格高，使用者也多。这不仅是市场因素，还有进口产品强大的资本和科研支撑。

《中国口腔种植学杂志》2019年刊发的专家文章《中国口腔种植的40年》中介绍，我国口腔种植行业存在的最大问题之一，是临床使用的90%以上牙种植体均源于进口，价格居高不下。究其原因，一是国产产品加工工艺等有待进一步提高，二是部分消费人群盲目迷信进口产品，三是进口产品特别是韩国产品大幅度降价的冲击。

口腔种植学是20世纪口腔医学最重要的高科技成果之一。中国口腔种植学也是“因改革开放而生，因改革开放而兴”。

据介绍，种植牙作为一种缺失牙修复技术，因其具有不损伤邻牙、牙齿功能恢复较好、异物感较小等优势，被认为是缺牙者首选的修复方式。种植一颗牙齿，主要材料包括种植体（钛钉）、牙冠等，费用则包括种植体、种植基石、牙冠、麻醉、缝合修复、手术费、CT费等。曾有机构预测，到2030年，中国的种植牙市场规模将超过3200亿元。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牙科耗材经销商告诉记者，国内种植体市场中，进口品牌占比约90%，价格高，利润更丰厚。

这名经销商介绍，中高端种植体以瑞士的ITI、美国的Bicon、瑞典的Astra等为代表，在国内公办医疗机构的单颗售价（含手术费）为1万元到1.5万元之间。低端种植体主要以韩国的登腾品牌为主，在国内公办医疗机构的单颗售价（含手术费）为5000元到5500元之间。加上牙冠，从烤瓷到进口全瓷，价格为1000元至5000元不等。

“用进口材料种植牙，每颗费用可轻松突破2万元，而耗材拿货价格只需几千元。”这名经销商说。

对于进口种植体走俏现象，罗鹏认为主要是患者对技术的认知不足。他说：“牙科医生要回归医疗技术本质，不能为了利润以‘进口’做噱头，盲目营销进口材料。”

国产和进口材料差异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口腔技师舒冬雪依据订单手工打磨堆磁义齿。记者杨佳峰 摄

20年前，国内牙材料研发落后，让在日本留学的游志雄深有感触。2013年10月，游志雄回到母校武汉大学资源与环境科学学院任教，并将研发目标瞄准牙材料。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补牙种牙第一问”失去“土壤”。

游志雄带领团队成员经过上千次试验，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生物级氧化锆材料，结实、美观、耐用、安全。在游志雄眼中，他们制造的氧化锆材料不仅强度高，做出来的牙齿呈现

透明的通透感，还有玉的温润。

当时，国内市场上用的氧化锆主要是日本东巢公司提供的，每吨价格300万元人民币。而游志雄直接将他和团队成员研制的拓柏仕（TOPUX）生物级氧化锆售价定在每吨30万元。“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为国人提供价廉物美的义牙产品。”

在以游志雄为代表的国内牙材料厂商努力下，从日本进口的牙材料价格现在降至每吨60万元人民币，国产氧化锆材料已占国内市场八成。今年52岁的游志雄告诉记者，他希望能进一步降低生产成本，使国产氧化锆材料价格降至每吨10万元，进一步让利于消费者。

游志雄说：“我们的彩粉（氧化锆粉末）从48种颜色拓展到51种颜色，可以比肩同类进口产品。彩粉颜色越丰富，义齿越逼真。”

游志雄透露，因为产品质量过硬、价格便宜，团队研发的材料已打开国际市场，每年生物级氧化锆材料产量的30%出口到韩国和俄罗斯。

记者在位于光谷的武汉联袂复兴义齿科技有限公司生产车间看到，里面摆满了各种3D打印机打印制作的个性化义齿。

据介绍，生产义齿有两种方式，一种是3D打印，一种是传统印模。两种方式最终都要通过手工打磨堆磁完成，确保义齿的光洁度和颜色。

一颗定制牙冠需要10多个工序，5天才能出厂。在口腔技师手中，每颗牙的订制需要半小时。流程上，先从患者口腔倒模下来的牙床上给出牙齿位置形状，然后再开始做牙冠。

在口腔技师舒冬雪看来，没有完全一样的牙齿。乍一看一样，但是齿沟、牙缘不同，需要一点点打磨，将牙模以最佳形态安置在牙床上，然后再依据牙模制作牙冠。

每当牙科医生反馈患者的意见是“非常逼真”时，舒冬雪就会感到有成就感。“每颗牙都有个人的审美在里面，有独特的形态和功能。形态决定功能，功能体现形态，义齿的形态和颜色体现的就是我的技术。”

武汉联袂复兴义齿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熊彪认为，用于做牙冠的国产氧化锆材料完全可以替代进口的，进口的和国产的质量差不多。

熊彪介绍，近几年，国内牙科进步迅速，数字化、智能化大量运用于生产领域。比如，3D打印牙冠，让义牙更美观、更耐用、更舒适。“一颗牙齿缺失，补牙时与周边牙齿的颜色接近才是最好的。单纯白牙不是补牙追求的主要目标。所以，堆磁很重要，而不是进口材料本身。”

熊彪告诉记者，近几年，包括种植体在内的国产品牌崛起，进口品牌占比逐步下降，但是进口品牌还是贵一些。同样一颗义齿，进口的氧化锆材料比国产的要贵1000元左右。但是，其外观差异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患者更应该问的是补牙、种植牙技术如何，而不是材料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罗鹏介绍，再小的种植牙也需要订制，不可能批量种植。尤其是牙冠、种植体，涉及颜色和咬合，都得订制。牙冠、种植体的利润在行业中最高，但患者往往看不到技术。在西方，牙科医生和口腔技师可以平分一颗种植牙的利润。而在国内，口腔医生可获得一颗种植牙利润的绝大部分。

专家提醒，别让小牙病拖成大牙病

一名患者正在某牙科诊所做种植牙前期检查。记者杨佳峰 摄

让游志雄想不明白的是，他和团队成员研制的义齿原材料不仅打破日本垄断，还逼得进口材料价格大幅下降，但消费者不能明显地感受到补牙、种植牙价格下降。

去年，游志雄带儿子去口腔医院种植牙。“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游志雄不顾医生好言相劝，坚持用国产材料。在他看来，目前国产材料与进口材料没有差别。

“或许有部分材料就是我的团队研制的。但是，经过销售链条，患者根本不知道材料来自哪里，只能听信牙医的营销。”虽然最后用国产材料给儿子种植牙，但游志雄还是花了1万多元。

这也让游志雄思考：补牙、种植牙价格贵应该是符合实际的。由于这种消费行为并非日常消费，医患双方信息不对称，大部分人不会为了补一颗牙去研究一番材料。

为了增加自己团队产品的辨识度，游志雄刻意把产品包装做得“高大上”一些，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团队品牌。但他发现，客户根本不需要他的团队产品标签，甚至不想让员工知道材料来自哪里。

游志雄发现，客户经常把他的团队材料与进口材料混着用，甚至佯装进口的。“现实和理想相差很远，不是材料价格降低了，补牙、种植牙的费用就能降低的。”

湖北省口腔医学会会长、武汉大学口腔医院副院长陈智表示，进口材料与国产材料的价格差距大，大医院医生只敢用好的种植体，更容易体现质量和品质，而不是选择一般的种植体。所以，牙科医生往往会问患者“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以满足患者的知情权。

陈智认为，这背后反映了国家在口腔领域研发投入不够。尤其是种植体，主要依赖进口，短时间内还无法完全做到替代进口材料。目前，种植牙绝大部分是进口种植体，国产种植体基本处于仿制阶段。牙冠基本是国产的，质量也是过关的。

陈智分析，部分中国人对牙病并不重视，过去任由其发展，没有进行干预治疗，到了非治不可时往往要采用高值耗材，把小牙病拖成了大牙病。例如龋齿，医保覆盖了，200元就可以搞定，但是很多时候任其发展，拖成牙髓炎，不得不做根管治疗，而这时只有一部分属于医保，费用需要2000元。这时候还不治的话，就要种植牙，费用就是2万元。从刚开始的200元跳涨到2万元，小病终于拖成了大病，尤其是中老年人。

陈智说，目前，公办医院耗材已经是零加成。种植体不是绝对性左右价格，只占一部分，实行集采可能会使价格有所下降。

今年初，国务院常务会议明确，逐步扩大高值医用耗材集采覆盖面，对群众关注的种植牙等分别在国家和省级层面开展集采。

8月18日，国家医疗保障局发布《关于〈关于开展口腔种植医疗服务收费和耗材价格专项治理的通知（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的公告》，拟从四大方面采取14项措施开展专项治理。

9月2日，国家医疗保障局发布的信息透露，在反馈的232条意见建议中，约60%的反馈意见支持开展专项治理。相当数量的反馈意见认为，种植牙的手术价格和耗材费用总体应控制在1万元以内。也有部分意见强调降价力度，希望总体降至3000元左右。

记者注意到，有群众留言“希望尽快集采，想等降价后再去种植牙”。不少医生、企业从业人员也留言表示，认为“此次治理方案抓到了重点”。

国家医疗保障局表示：“下一步，我们将综合考虑各方意见建议，尽快修改完善《征求意见稿》并组织实施。”

（长江日报首席记者杨佳峰）

【编辑：丁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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