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拉特和玛丽还于1935年创立了国际文字图像教育系统(International
System of Typographic Picture Education),简称Isotype。这项工程有着强烈的社会主义色彩:在识字率不高的时代,为工人阶级带来简单易懂的信息,打破知识阶层对信息的垄断,“信息即解放”。纽拉特的图像活动也是社会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的交叉点,维也纳学圈反对含糊的措辞,力求简单,不加修饰。Isotype也完全可以看作是美术史上现代主义运动的一部分。虽然社民党取得了首都的执政权,但奥地利这个天主教国家仍有强大的右翼保守势力,他们破坏红色维也纳的社会秩序,在1927年引起过流血冲突。30年代,随着纳粹在德国上台,以及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内部的温和-激进的分化,这座城市越发动荡,反犹主义大行其道,悲惨的事,维也纳学圈大多数成员,除了领袖石里克,几乎都有犹太血统,包括行走在学圈外围的维特根斯坦和波普尔,或者和犹太人关系密切。不同于简单的“加害-被害”图景,在学圈成员的表述中,我们发现反犹主义的意识形态甚至毒害了犹太知识分子自身,维特根斯坦推崇臭名昭著的《性与性格》,他认为,犹太人“鬼鬼祟祟,贪图金钱,没有原创能力”;波普尔直到二战后,也认为犹太人应该远离政治。1934年,奥地利爆发左右翼之间的内战,红色维也纳时代结束,亲法西斯的政府上台,1938年,“德奥合并”。《布达佩斯大饭店》不管如何看待自己或亲朋的犹太身份,这群知识分子都开始受到社会的排挤,在维也纳大学,同僚和学生们不再尊重他们。他们反形而上学的哲学,也被认为背弃了康德、黑格尔、尼采等人建立的德意志哲学传统,是毒害青年的犹太哲学。1936年,学圈领袖石里克遭到一位学生的刺杀,这件事与一桩三角恋有关,但这位学生被捕后,媒体纷纷对行凶者发出辩解,称这位学生就是在学习了逻辑实证主义之后才变得精神错乱。石里克去世后,学圈群龙无首,而他们确实没法继续在这个城市,或者说,没法这个大陆生活下去了,欧陆范围内的反犹浪潮把他们逼向了两个目的地:英国和美国。03在欧陆的家乡与英美的他乡之间其实在右翼政府还没上台,石里克还活着时,学圈内就有多名成员在寻找机会前往外国了,社会氛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收入问题。维也纳大学的薪水令他们难以养活自己,有些职位甚至没有工资,于是,费格尔于1931年赴美任教;卡尔纳普前往布拉格,后在美国哲学家W.V.O.蒯因的帮助下来到美国;纽拉特被苏联政府拖欠薪水,携情妇玛丽到荷兰继续他们的图像事业,再后来辗转去了英国。在英国,有识之士为了接纳欧陆的犹太学者,成立了“学者援助委员会”(AAC),后更名为“科学与学术保护协会”(SPSL),其中的一位工作者,埃斯特·辛普森替这群流亡者做了很多工作,辛普森女士帮助纽拉特——这个英国敌国的逃难侨民从羁押营里解脱,并在牛津获得了一份工作,在此过程中,爱因斯坦也帮了不少忙,他在战时经常帮犹太同胞写推荐信。AAC成立宣言,图源 Council for Assisting Refugee Academics(CARA)官网。1999年,前身为AAC的SPSL正式更名为CARA。该组织至今仍在为处境艰难的学者提供援助。学圈成员们在来到英美后,并非都像纽拉特和卡尔纳普那样过上了顺利的学术生活,1959年,魏斯曼在孤独中去世;了不起的逻辑学家哥德尔在美国受到了人们的爱戴,挚友爱因斯坦在1955年的去世给他沉重打击,后来他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病痛,痛苦地活到1978年才去世。维特根斯坦由于早早移民到了英国,避免了很多麻烦,他将语言分析哲学带到了“语言游戏”的阶段,1953年,《哲学研究》在其去世后出版。学圈在离散的同时,其共同信仰的逻辑实证主义也遭到了瓦解,对此,说出“恐怕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的,是波普尔。在维也纳期间,石里克嫌波普尔说话太粗鲁,不愿让其参与讨论,这个学圈的边缘人,一度只能教授手工和唱歌。1937年他去远离人烟的新西兰任教,一呆就是8年,他在那里完成了巨著《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二战后,他在哈耶克等人的迎接下来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波普尔在政治哲学领域遭到了两极分化的评价,但在科学哲学界,他的证伪主义,亦即批判理性主义,至今仍有着实用价值:波普尔把可证伪性当作划分科学与伪科学的标准,这样一来,精神分析和占星术等无法被证伪的学说就不被认为是科学。1951年,W.V.O.蒯因发表了著名的论文《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粉碎了分析/综合的二分,并认为“一切有意义陈述都可还原到直接经验”的看法不成立,这又给维也纳学圈的思想一个沉重的打击。经过战火的洗礼,忙于生计的学圈成员们将注意力放在英语世界的新生活上,自然也无意复兴曾经那个盛极一时的团体。逻辑实证主义真的被杀死了吗?一方面,如今英美的大学哲学系里,分析传统下的哲学占据主导地位,造成这一局面的,一定有维也纳学圈。虽然很难描述分析哲学与逻辑实证主义之间的关系——10个学者会给出11种答案,但毫无疑问,逻辑实证主义被分析哲学吸收了,在这种意义上,逻辑实证主义并没有被杀死。另一方面,在科学哲学——这门哲学的子学科里,库恩用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反对了此前那看上去有些古板的逻辑实证主义,进而为布鲁诺·拉图尔等人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开辟了道路。但把问题的阶序上升一层来看,历史主义所关注的科学史,或拉图尔在实验室里做的“田野调查”,不也是经验主义的吗?历史和第一手资料都是经验!这样看,维也纳学圈最基础的主张“逻辑和经验是认识世界的基础”仍然被科技哲学的研究者实践着。结语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被认为是实证主义的先驱,他将建立“实证社会”作为理想,这一理想在今天显然未能实现,甚至离它越来越远了。正如埃德蒙兹在前言中所述,我们生活在“假新闻”满天飞的“后真相”时代,经验主义对我们很是重要。我们生活在充斥着信息的赛博世界,逻辑与经验仍是认识世界的两把武器,耐心地使用这两把武器,有助于帮我们保持清醒。似乎还少点什么:价值与伦理呢?学圈对此是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