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1909-1943),20世纪法国哲学家、社会活动家、神秘主义思想大师。
《重负与神恩》摘读
文|薇依
译 | 顾嘉琛 杜小真
灵魂的一切自然的运动受物质万有引力一类的规律制约。惟有神恩例外。
应该预料到万物是按重力法则运转的,除非有超自然的介入。
两种力量主宰着宇宙:光和重力。
重负。一般地说,人们期待他人的事是由我们身上的重负效果决定的;人们从他人那里得到的由他人身上的重负效果所决定。而这(偶然)会巧合,通常并非巧合。
为何一旦有人表示有一点或非常需要别人时,别人会远离?重负所致。
李尔王,重负的悲剧。所有一切被称为卑劣的东西都是一种重负现象。卑劣一词也表明这一点。
行为的目的和为这种行为提供动力的层次,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应当做这样的事。但从何处汲取力量?一种高尚的行为若不拥有同样层次的力量,也会变得低下。
低下和肤浅是同一层次的。他爱得非常强烈,但却是卑下地爱着:这句话是成立的。他深深地爱着,但却很卑下,这句话站不住脚。
若说同样的苦难对于高尚的动机比卑下的动机来说更难以承受的话(为得到一只蛋,自凌晨1点到8点站着不懂等待的人,为救人性命可能难以做到这一点),一种卑下的品性也许在某些方面比高尚的品性更能经受苦难、诱惑和不幸的考验。拿破仑的士兵便是一例。由此便产生了使用残忍手段保持或提高士气的方法。同士气衰退相比,不要忘了这一点。这是法则中的特例,它一般使力量倾向于卑劣一侧。重负就是这种特例的象征。
排队取得食物。同样的行动,若动机卑下倒比动机高尚更容易完成。卑下的动机比高尚的动机蕴含着更多的能量。问题是:如何使卑下动机所含的能量转移到高尚动机方面?
不要忘记,在我头痛发作的某些时刻,我曾极想痛打,另一个人的额头的同一地方,让他也受苦。类似的愿望在人身上是常有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至少有好几次忍不住说出伤人之语。向重负屈服了。这是大逆不道。话语的功能就如此被滥用,话语是用来表达事物关系的。
恳求的态度:我必然应当转向我以外的他物,因为这关系到自身的解脱。试图以我自身之力求得这种解脱,就像一条拉了绊索而跪倒在地的牛。
于是,人通过强力行为释放自身的能量,而强力使能量有增无减,人只有高高在上才有可能从这个恶性循环中解脱出来。
人具有外在的精神能量的源泉,一如有体能的源泉(食物,呼吸)。一般来说,人能得到它,因此,人有幻想——就像在体能上那样——认为自身拥有守恒的要素。只有困乏才能使人感觉到需要。在困乏中,人不得不去寻求任何可供食用的东西。对此,只有一种良药:叶绿素才能以阳光为养料。不要作评判。一切错误都一样。只有一种错误:无法以阳光为养料。由于这种能力已失去,一切错误都可能。“我的养料是实现将我抛弃者的意愿。”除此能力之外别无其他善行。在毫无重力的动作中下降。......重力使之下降,翅翼使之上升:第二品级天使具有怎样的翅膀能无重力而使之下降?
创世是重力的下降动作所为,是神恩的上升动作和第二品级天使神恩的下降动作所为。
神恩,这是下降动作的法则。
谦卑,对于精神重力就是上升,精神重力使我们跌到高处。
过于巨大的不幸使人得不到怜悯,而是厌恶、恐惧和蔑视。怜悯下降到某一种程度,而不是降至这种程度之下。仁慈又怎能下降到这种程度以下呢?堕落到如此低下境地的人怜悯他们自身吗?
信仰绝非炫耀之物,而是艰难困苦的重负。
人所欠我们的是我们想象他们会给予我们的东西。
不应当因得不到慰藉而哭泣。……不应有慰藉。
净化是善和贪念的分离。
不幸的伤口和不幸所引起的屈辱使人认识人间疾苦,这种认识乃是一切智慧之门。
人的生命中只有两个完美的赤裸和纯洁的时刻:出生和死亡。人只有作为新生儿和垂亡者热爱上帝才能不玷污上帝。
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创造了我们的人并不会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拯救我们。——圣·奥古斯丁
人并无存在,他只能拥有存在。
服从必然,而不是服从束缚。
在这世上我们一无所有——因为偶然性会使我们失去一切——除了说“我”的权利。
行为是天秤的指针。不应触碰指针,而是触碰砝码。
应当追求现实的地狱,也不要想象的天堂。
当我浑身化为污泥时,我能够不玷污任何东西吗?
在人类(除了神圣和天才的最高形式)之中,给人造成真实印象的东西几乎总是假的,而真实的东西几乎总给人以虚假的印象。
为表达真实,必须付出辛劳。接受真实也一样。若无辛劳,人们表达和接受虚假,至少是肤浅。
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爱真理意味着承受虚空,继之接受死亡。真理是同死亡在一起的。
纯洁地去爱,就是接受距离,就是酷爱自身和人们所爱之物之间的距离。
在自己心目中尚未明白自身时,渴望被人理解,是一种错误。
人们只有在行善之中才会有善的体验。
人们只有制止自己作恶才会体验到恶,或是,倘若已经作了恶,只有对此感到后悔时才会有对恶的体验。
当人们作恶时,并不认识它,因为恶躲避光亮。
虚假的上帝把受苦变成暴力。真实的上帝把暴力变成受苦。
无限性是对“一”的考验。时间是对永恒的考验。可能是对必然的考验。变化是对不变的考验。
解释受苦就是安慰受苦;因此,受苦不应得到解释。
我们只能得知上帝一件事:他是我们所不是的。惟有我们的受苦才是他的形象。我们越注视受苦,我们也就越注视他。
真正的谦卑是认识到,作为人,更概括地说作为造物,是微不足道的。
每个人都在无声地喊叫,以让人用别种方式阅读自己。
在两间相邻的牢房里,两名囚犯用掌击墙相互交流。墙是将他们隔开的东西,但也是使他们能交流的东西。我们同上帝也一样。每种隔离是一种联系。
造物的本质是作为媒介物。造物是一些造物趋向另一些造物的媒介物,而这是无止境的。造物是向着上帝的媒介物。这样来感受造物。
希腊人的桥。——我们继承下来。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它的用途。我们以为,造桥是为了在桥上造房屋。我们在桥上建起了摩天大楼,又在摩天大楼上不断地增添楼层,我们不再知道这些是桥。造这些东西是为了从那里通过,并由那里走向上帝。
第一流的艺术在本质上是宗教的。
革命的经久不灭的幻想在于,认为由于权力的受害者是无辜遭受着暴力,倘若把权力放在他们手中,他们就会公正地使用它。然而,除了接近神圣的人,受害者如刽子手一样被权力玷污。剑柄上的恶传送到了尖端。如此般登上巅峰的受害者由于变化而陶醉,他们会同样作恶或者更多地作恶,然后又马上跌倒在地。
人的伟大是不断地再创造生活。再创造已赋予他的东西。铸造他所经受的东西。通过劳动他造就自身的天生的生活。通过科学他用象征来再创造天地。通过艺术他再创造他的身体和灵魂之间的结合。
| 节选自《重负与神恩》,薇依 著,顾嘉琛、杜小真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