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杨锦英

在广东省东莞市大朗镇的任意一个街头举目四眺，总能偶遇毛织相关的招牌——“××羊绒”“××纺织”“××拉链厂”……毛织企业在这里遍地开花。很难想象，这里不产一根羊毛，却是全国毛织交易最大的核心集散地。

1979年，港商来到大朗开办了当地第一家毛织厂，拉开当地毛织产业发展的序幕。许许多多的大朗人，都经历了从进厂当工人到单干家庭作坊，再到开办工厂的创业历程，用勤劳的双手开创了美好生活。

2002年，大朗被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原中国纺织工业协会）授予首批“中国羊毛衫名镇”称号。此后，大朗毛织飞速发展，大规模将手摇织机改换为电脑针织横机生产，实现技术革新，并向时尚化、品牌化方向进一步转型。

一晃20余年过去，大朗毛织业的步伐从中国南方小镇迈向了全世界。2023年11月，大朗与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签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共建“世界毛织之都”。这也意味着，大朗距离“中国纺织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全球样板”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大朗街头随处可见毛织招牌

中国毛织第一村，从家庭作坊开始崛起

街街挂毛织招牌，巷巷有织机作响……这里是被称为“中国毛织第一村”的东莞大朗镇巷头社区。这个面积约3.4平方公里的小村庄，95%以上土地覆盖了毛织商贸核心区。

难以想象的是，这里并不生产一根羊毛，村民原来以农耕和家禽养殖业为生。织机是如何改变巷头村发展轨迹的？故事要从45年前说起。

1979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南方大地，值此时机，香港毛织产业拟向珠三角转移。时任大朗镇巷头大队干部的陈秋顺得知，一位港商有意到东莞投办毛织厂，正在深圳选址，他连忙和同事一同赶往深圳，劝说对方到巷头看看。

合作一拍即合。港商在巷头开办了该村第一家毛织厂——志兴毛织厂，采取“三来一补”（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补偿贸易）模式运营。因村内建设用地有限，厂房还是村委会腾出办公用地来改建的。

巷头村史馆复原的志兴毛织厂原址模型村里大部分年轻人进了毛织厂当工人，工作几年攒下经验和积蓄后，自己购买织机，在家开办小作坊。毛纺织品的制作包括拉布、缝块、染色、烫衣、包装等工序，工厂将各个工序分别外包出去，家庭作坊通过接单赚取加工费。

巷头村民陈勇（化名）就是第一批吃螃蟹者之一，1986年，陈勇和几位工友合伙开办了一家小型毛织作坊。这时候的巷头人赚的是辛苦钱，陈勇的儿子陈志强回忆，当时家里的手摇织机从早晨6点开始响，要到晚上7点才能结束工作，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

辛勤的人先赚到第一桶金。20世纪90年代，陈志强高中毕业接手家业时，陈家的小作坊已升级为独立运营的毛织厂。恰逢国内经济发展，人民群众生活走向富裕，审美水平也随之提高，对颜色鲜艳、款式多样的毛衣需求旺盛，巷头村的众多毛织厂迎来春天。陈志强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有一年他接了一位广州老板的大单，做一款化纤包臀裙，每件就能赚10元，他这一单就赚了10万元，而在当时，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500元左右。

技术革新，每台电脑织机政府补贴2000元

捕捉到毛织产业迅猛的发展势头，1995年，大朗镇政府趁热打铁，推动建立了广东毛织市场；2002年，大朗被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原中国纺织工业协会）授予首批“中国羊毛衫名镇”称号。2003年，当地又建成大朗毛织贸易中心，逐渐发展成为全国毛织交易的核心集散地。

内外赋能之下，毛织厂在大朗遍地开花。丽都针织制衣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丽都针织”）及印象派服装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印象派”）便是在这一时期开办的代表性企业。

丽都针织由本地企业家开办，开厂不久，毛织行业便迎来了设备转型期——全自动化的电脑针织横机广泛进入国内市场，相比传统的手摇织机，产能提升近7倍；且只需要1名工人，便能同步操作7至8台电脑横机。

与之匹配的是高昂的机械价格。丽都针织负责人回忆，当时1台电脑横机售价超10万元，对小型工厂来说难以负担。为推动“机器换人”，大朗政府推出一系列补贴政策，购买1台10万元以上的电脑织机可补贴2000元。借由政策春风，丽都针织的机械更新换代，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在21世纪初期年产值就达到了2000万元。

到2016年，大朗镇电脑横机已突破5万台，一跃成为全球使用电脑针织横机使用最多、最集中的地区。到21世纪20年代，大朗毛织技术又开始向智能化进一步发展，加强“智能吓数”等技术的运用。

除了在针织机械技术上率先革新，大朗毛织企业还在纺纱、染色等工艺技术上推陈出新。印象派便是毛料染色领域的翘楚。该公司新技术运用部李先生向极目新闻记者介绍，印象派从2005年开始研究植物染色技术，相比于化学染色，植物染色更加环保，调出来的颜色也更加柔和。在穿着上，植物染色的毛料更加亲肤，适合婴幼儿或皮肤敏感人群；同时具有天然抗菌性，可以更好保护人体。

此外，印象派还在植物染色毛料的色牢度方面取得了突破，让植物染色的产品也可以达到化学染色的色牢度。

印象草原实验室

“时尚潮 东莞造”，设计师底薪可达两三万元

技术革新让大朗毛织加工、生产行业步入快车道。下一个行业转型赛道，大朗瞄准的是产品研发设计。

“以前我们最常说的口号是，‘大朗毛织，温暖世界’；现在变成了‘时尚潮，东莞造’。”东莞市毛织服装设计师协会理事徐国友说。这位江苏设计师跟随妻子来到大朗开办毛织设计企业已经十余年，笑称自己已是“新莞人”。

徐国友告诉极目新闻记者，他初到大朗时，这里的毛织设计界还是一片荒漠，工厂以照版生产为主，很少雇佣设计师。他和妻子便决定自己创业，成立了设计工作室。“大朗对创业者很友好，门槛比较低，像我们这样本钱不丰厚的也可以扎根下来。”他说。

伴随着产业升级的浪潮，设计师的重要性逐渐凸显，待遇也得到提升——从前设计师一个月工资不过五六千元，如今一名好的设计师底薪可达两三万元，加上提成，收入还可以更高。徐国友的设计工作室也发展成为拥有专业研发部门和外包工厂的小型企业，主要为中高端连锁品牌服务，客户遍及海内外。

“现在客户来到工厂，首先会问有没有设计师，设计能力如何，每个季度能出多少新款。一款衣服是纯加工还是有设计含量，利润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莞市毛织服装设计师协会副会长皮怀龙对记者表示，“哪怕只是打版生产，品牌公司也偏向于有设计师的工厂，方便沟通产品工艺，更好还原设计稿件。”

因此，现在的大朗毛织业对设计师求贤若渴。但相比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大朗也面临设计人才留不住的窘境。皮怀龙表示，现在年轻设计师憧憬更高的生活质量，他希望大朗本地能够提升配套硬件设施，同时提供住宿等方面的优惠政策，以便更好地吸引设计人才。

“我们正在重视这个问题。”大朗镇毛织管委会党支部书记任斌彬介绍，为凝聚大朗设计师合力，当地联合设计师协会建设了专门的设计师沙龙场地，为他们提供交流氛围。

此后，大朗还计划举办大学生时装时尚周，邀请珠三角学习服装设计的学生到大朗集中办毕业设计展，让年轻人看到大朗，以及大朗的毛织行业。大朗还推出了毛织人才驿站，方便大学生们在找工作期间免费住宿。

设计师沙龙场地

推出“大朗优选”品牌，打造“世界毛织之都”

除了人才引进，大朗毛织人当前最大的课题是“品牌化”。3月8日，大朗毛织近200家企业刚刚结束在中国纺联春季联展上为期3日的展示。引人注目的是，不少企业展位招牌上都装饰有“大朗优选”的标识。

据了解，“大朗优选”项目是2023年推出的综合性品牌推广计划，由政府牵头，大朗毛织行业五大协会以及设界科技集团共同发起。该项目从大朗本地评选出30家最有潜力、最优秀的企业，作为“大朗优选认定企业”，并评选出106家后备培育企业，进行梯队建设。

“大朗优选”产品展览馆此外，“大朗优选”还将在广东广州、浙江桐乡、黑龙江绥芬河、辽宁大连、四川成都布局飞地展馆，在全国范围内展示大朗毛织产品的风采。

“我们要将大朗毛织发展为区域公共品牌，‘大朗优选’就是抓手之一，然后通过区域品牌，进一步带动企业品牌发展。”任斌彬说。

为此，大朗在本地开办大型展会，将世界的目光“引进来”。每年的11月，国际毛织产品交易会（以下简称“织交会”）如期而至，截至2023年已成功举办20届，为中外毛织产业提供产销对接、行业交流的平台。

“织交会是‘to B’，面对的是批发商、品牌商。”任斌彬介绍，“而到了每年12月，我们还会举办直接面向消费者的大朗毛衣节，让市民朋友也能享受到大朗毛织业发展的福利，提升本地的毛织文化氛围。”

不仅“引进来”，大朗毛织业还积极“走出去”。东莞市毛纺织行业协会理事会会长周淦华告诉记者，协会今年的重点工作之一，便是组织企业到国内外参加大型展会。

大朗毛织业外出参展“我们每年都会组织‘大朗毛织国内行’活动，走访国内三到四个服装贸易重点城市，寻求直接对接交易的机会。”周淦华告诉记者，“海外有国际性大展会，我们也会抱团出海抢订单，进一步打响大朗毛织的国际影响力。”去年，大朗毛织企业前后参加在印度尼西亚、日本举办的国际纺织展会，合作交易额超亿元。

大朗毛织业的国际化发展方向得到了业内广泛认可。去年11月，大朗与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签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共建“世界毛织之都”。这也意味着，大朗距离“中国纺织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全球样板”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世界毛织之都”招牌

产业集群凝聚强大集散能力，年产毛衣9亿件

从“中国羊毛衫名镇”跨越至“世界毛织之都”，大朗走了20余年的漫长发展道路。如今，大朗拥有毛纺织市场主体超2.5万家，从业人员超20万人，年产毛衣9亿余件，年销纱线超过100万吨，全产业链年交易额达到750亿元。“可以说，全世界每6件毛衣，就有1件是大朗制造的。”任斌彬说。

在专业配套上，大朗形成了10平方公里的毛织商贸城，以及4个大型毛织专业市场、6个毛织配套片区和12条毛织专业街。

其中，位于富康路的大朗毛织贸易中心，见证着大朗毛织业20年的变迁，同步成长为国内规模最大、档次最高、配套设施最为完备的毛织产品展示交易中心之一。中心占地12万平方米，坐拥5000平方米室内中庭，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超千家的店铺入驻。“大朗优选”的集合展览馆，也设置在该中心3楼。

3月，毛衣交易进入淡季，来大朗毛织贸易中心拿货的人仍来来往往。其中几位来买零售货的消费者告诉记者，她们是经本地人介绍，从外省赶来大朗购物的，“听说这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很值得一逛。”

位于大朗毛织贸易中心2层的品牌“麦社”来自深圳，入驻已经3年。3月6日下午，极目新闻记者来到“麦社”门店看到，内部装潢精致，时不时有客户进店看款。据介绍，该品牌主要走中高端路线，自主研发款式，以批发为主，客户主要为零售品牌、网店、个人主播等。

门店工作人员李女士告诉记者，公司之所以选择在大朗毛织贸易中心设点，是看中了这里强大的集散能力，同时，该中心的大众印象是“品质好、性价比高”，这与品牌的调性也不谋而合。“中心的物管服务做得也很好，我们有什么问题，都会及时帮忙解决。”

“毛二代”入场，为未来注入新活力

“服务，是大朗毛织管委会的关键词之一。”任斌彬对记者表示。除了在宏观上不断引领大朗毛织业向智能化、绿色化、高端化、融合化发展之外，在微观上，大朗政府还不断优化毛织产业营商环境，为企业创造良好的发展氛围。

“今年我们打算为规上企业配备服务专员，也就是说，针对重点企业设置联系人，定点协助企业与政府的沟通工作。”任斌彬介绍，“这样一来，企业有用地、用水、用电、用工等方面的需求，或者产生了一些纠纷，就可以通过服务专员直接和政府对接，提升办事效率。”

此外，大朗政府还将在文化建设方面发力，打造更加浓郁的毛织文化氛围，并进一步加强公共配套设施建设。

大朗街头随处可见毛织招牌毛织产业深刻改变了大朗人的生活。和陈志强父子一样的许许多多大朗人，靠毛织发家致富后盖起新房子，开上新车子。他们淡出“江湖”后，又将厂房租给下一代毛织人。

在行业利好之下，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大朗毛织行业。今年25岁的谢芸（化名）是大朗的一名“厂二代”，家里在大朗开有一家毛织工厂。她原本有一份稳定的白领工作，父母希望她能出来闯一闯，于是今年她辞了职，和嫂子合伙在大朗毛织贸易中心开了一家门店。

刚开始独立创业不到一个月，谢芸抱有充足的热情。小小的门店里播放着时下流行的英文歌，整齐的衣架上已经挂上了夏款的毛织短袖、针织背心等新款服饰，其中有的是基础款，也有的做了特别的中国风设计。

谢家的设计师是今年新聘请的，同样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谢芸希望借由年轻的目光，形成品牌独特的吸引力。

谢芸新开张的门店“下一步我还打算把短视频账号做起来，通过门店品牌的打造，最终增加厂里的订单。”谢芸说。聊起门店和大朗毛织的未来，谢芸眼睛里充满憧憬。她认识的一些身边的本地年轻人也在入场毛织行业，要将父辈的事业传承下去。

谢芸和大朗无数毛织人的小小决心，凝结成了这座“毛织之都”走向世界，开拓更广阔未来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