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产科】是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产科医生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在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的救人经历，旨在让人看到生命诞生时的高光时刻。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继续更新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的故事专栏【重症产科】第18篇。

夏花接诊了一位怀孕不到26周破水的孕妇，检查之后她发现孕妇生殖道感染，综合产妇各种情况她建议引产，不然大人孩子可能都有危险。

术前，经过拉锯式沟通，产妇及其丈夫终于在确认单上签字，并承诺“放弃胎儿，拒绝抢救”，28周以下出生的婴儿都被定义为流产儿，属于无生机儿，因为器官发育不成熟，出现新生儿脑瘫、脓毒血症、呼吸衰竭、脑室出血等各类风险和并发症的可能性很大。

而孩子引产出生后确实没有自主呼吸，就在产妇的丈夫带孩子去殡仪馆的路上时，婴儿有了哭声……

夏花即将面临从业以来最大的职业危机。

这是 重症产科 第 18 篇手记

关键词：死而复生

全文 11991 字

当我被谭主任正式留在产科工作的第二年，我遇到了职业生涯里最为致命的打击。各大媒体争相报道，C市中心医院产科某夏姓医生，误将有生命体征的新生儿判为死胎，让新生儿险些被活埋，错过最佳救治时期导致孩子重度脑瘫。

这起“男婴死而复生”的新闻影响太大，医院虽然也在积极公关，可这样骇人听闻的新闻一旦占据头条便形成了强有力的压制优势，医院的百般辩解更是成了欲盖弥彰，而我更是变成了众矢之的，铺天盖地的诸如“无良医生”“草菅人命”这些未经查证便被扣实的言论一度让我濒临崩溃。

从住院信息上看，周玉芬也就30岁出头，可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不甚整洁的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穿着松垮的棉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跑毛的旧羽绒服，倒是非常符合临产孕妇的常规装束。

周玉芬被丈夫用轮椅推到病房，她丈夫叫张壮，人如其名，身材非常壮硕，和人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像是在吵架。也因此，同病房的产妇家属都要对其礼让三分。护士长也安排了更为伶俐的护士去管床。

我边翻看她在外院的检查边问：“除了流液、见红以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发烧了吗？”

“她没其他毛病，就是破水了。”不等妻子开口，张壮便抢着回答。说话的时候还把两手抱在胸前，对医生常规的病史采集工作有些不耐烦。

“孩子现在只有25周多一点，胎膜这么早就破了，羊水也很少，这孩子离足月还差得远，要保住很费劲。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引产，但孩子太小，生下来不容易存活。第二种就是……”

他打断了我：“你先别整那些没用的，不保孩子我上你这干吗？我问过别家医院的大夫了，她这种情况很容易感染，你们赶紧给她打消炎针就行了。”

我当时就想回他一句：“那你到别家医院输点抗生素不就行了吗，来这里干吗？”可碍于对方的气势以及自身的职业素养，我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第二种就是先保守治疗，和你说的那样，用点消炎药预防感染，还要预防宫缩，因为胎膜早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生殖道感染，这期间我可能会反复给她抽血抽分泌物检测炎性指标。尽可能延长孕周，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率。

但因为胎膜早破，羊水量少，在保守治疗期间，很容易出现脐带脱垂、胎儿窘迫和胎死宫内等情况。如果胎膜破裂了，那层保护屏障也没了，很容易逆行感染造成绒毛膜羊膜炎、宫腔内感染，感染控制不住就会引发脓毒血症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严重危害母儿生命安全。”

夫妻两人都没吭气，我不确定是他们听到风险后愣住了，还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总有产妇和家属，无论和他们说什么，都觉着医生故意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把他们唬住就能随便糊弄了。

我给周玉芬做了常规的产科体格检查，在做完四部触诊之后，又特意在子宫的方向压了压，不仅有压痛，还有轻微的肌紧张，张壮非常不耐烦地甩下了两个字：“轻点！”

我皱了皱眉，周玉芬不是高龄产妇，又没糖尿病更没受过外伤，忽然破水最常见的原因便是生殖道感染，这会儿查体子宫就有压痛，估计已经有宫腔感染了，这保胎的事情还真悬。

周玉芬有弱宫缩的迹象，在宫缩药的选择上，她们选择了硫酸镁，虽然说抑制宫缩作用差些，对孕妇来说药物副反应也多些，但可以降低早产儿脑瘫的发病率，而且还是价格低廉的甲类药。

这天刚查完房，张壮便来了医生办公室，冲口问道：“你们怎么治病的，好好的大人，上你们这来保胎，怎么在你们这里治着治着还发起烧来了！”

“她要是好好的，就不会到这来了。她一来我就告诉过你们，这种胎膜早破的很容易出现绒毛膜羊膜炎，感染出现了就会发烧。这种情况就不要再保了，赶紧把孩子拿出来，还要把感染控制住，要不然子宫保不住，再往严重点的地方发展，可能连大人的命都保不住！”

他大概也没料到在自己这番气势之下，这个年轻女医生还能如此不卑不亢义正词严，更没料到自己妻子的情况如此严重，远超过他心里的预期，他有些口吃地说道：“……那……那怎么办……你们不能再想点其他的办法吗？”他瞬间委顿了下去，不像刚才那般气势汹汹。

“目前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她已经开始发烧了，如果继续妊娠，会出现的风险之前我都给你们交代了，你们隔壁床也是这个情况，现在还在监护室住着呢，做了剖腹产反复灌洗宫腔感染都还没控制住，今天才全院大会诊，讨论要不要切子宫的事情。”

见对方态度缓和了一些，我也放平了语气：“虽然现在医疗条件比过去好很多了，但是产后出血和感染还是导致孕产妇死亡最主要的两个原因。你爱人今天复查的白细胞涨到2万多了，降钙素原也飙升了好多倍，所以建议尽快终止妊娠。”

张壮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变得像出现裂缝的黄土，下唇都粘在了牙龈上，原先充沛的气场也变得像一只被扎漏了气的河豚，起初的虚张声势开始慢慢露出原形。

张壮说要找妻子商量，我便和他一起去了病房。

入院至今，我就没听周玉芬说过几句话，即便问她问题也是丈夫先开口，周玉芬自始至终都没有表达的机会，那张有些浮肿的脸模糊到让人不易辨认。

她全程都没说话，更不表态，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面对着哭哭啼啼的妻子，张壮颇不耐烦：“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叫你平常少活动你偏闲不住！”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我的眼里好像看到了一线生机：“你们说的这个终止妊娠是直接把孩子剖出来，就跟正常剖腹产取小孩一样？”

“现在不终止妊娠，感染原发灶没有排出，感染便不好控制，就像身上长了个很大的脓疮，光是输液消炎扬汤止沸还不行，还要手术清除掉这个病灶才能釜底抽薪。她现在宫颈口没有开，短期内不能经产道试产，感染可能要继续加重，所以我们这边还是建议立即剖腹产。”

在得到确定要剖腹取孩子的答复后，他的眼神里瞬间又有火花燃起：“那剖出来放在保温箱里能养活不？”

我给出的回复让他的眼神再次暗淡下去。

孩子周龄太小，刚好26周，过去28周以下的都被定义为流产儿，连早产儿都够不上边，属于无生机儿。这些年早产儿救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但肯定是越早出来救治的难度就越大，花费就越多。

因为胎龄越小，器官发育的愈不成熟，出现新生儿脑瘫、脓毒血症、呼吸衰竭、脑室出血等各类风险和并发症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产妇存在着严重的绒毛膜羊膜炎，就算孩子已临近足月，单是这个绒毛膜羊膜炎，临床上也早就证实这和新生儿脑瘫存在显著关联。

他们隔壁那床的孩子还要大一周，生下来没呼吸也没心跳，现在还在儿童医院抢救。医生给孩子用了好几千一支的促小孩肺成熟的药，但现在还是要通过人工肺呼吸。儿童医院新入了新生儿的ECOM机器，那玩意开机就是好多万，孩子的事情他们要自己权衡。

周玉芬还是在一个劲地哭，我相信这回两人都听懂了，可针对他们尽快手术的治疗建议，夫妻俩迟迟不表态。

在那次谈话之后，张壮又来过好几次医生办公室，每次都是骂骂咧咧。

“我觉得你们医生就喜欢小题大做，动不动就拿有生命危险这类说辞吓唬我们。想尽办法把病情往严重的方向谈。说一大堆没用的就是为了给我们打预防针，这样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关医院的事情。”

产科日常工作本就忙碌，收不完的产妇，做不完的手术，写不完的病历，办不完的出院，每天还要花费大量时间重复在累赘的医患沟通上。

我也无力解释，毕竟家属天然地容易对年轻大夫不那么信任。我把谭主任搬出来再次和家属解释，产妇也上了亚胺培南，可体温已经40度了，血小板也因为感染急剧下降，又是个重症感染，再不采取措施就可以预见产妇会往什么方向滑去。

我已经在病程里记录：已反复建议患者尽快手术取出胎儿，可患者以及家属始终犹豫不决。并让患者和家属签字，表明他们暂不愿手术，后果自负。

可看到主任态度凝重地找他们谈话，张壮又去4楼的监护室咨询了和他们一块入院的隔床产妇赵婉婷的丈夫，得知他妻子现在还在监护室住着并且出现了多器官功能衰竭。张壮终于意识到没人在吓唬他们。

周玉芬因为高热，精神也愈发萎靡。张壮的态度也没有先前那么强硬，开始考虑手术的事。

一圈拉锯下来，又到晚上了，我今晚本不需要值班，可因为自己的病人还没处理完，便在科室没走。

手术告知书早就写好了，就等这对夫妻签字。那支签字笔被张壮握了很久，却始终不见他写过一个字。过了许久，他才对问：“我们能有这个儿子真的不容易，你们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孩子还没出来，他就说是个儿子，想必已经通过某些渠道提前知晓了胎儿的性别。我告诉他走到这一步，孩子还能不能救，已经不是我们产科医生说了算了，只要剖出来是个活胎，医生就会全力抢救。但可能的风险、高昂的费用以及不确定的后果我已经反复说过了。

周玉芬反复高热，也让胎儿出现宫内窘迫的情况。不过这家人对孩子取出后是否要积极救治始终不肯表态。我这一整天都在想着尽快把手术做了，减少点产妇的风险，早点把感染控制住。

手术同意书上会详细列出手术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张壮看得非常仔细，每一条可能存在的风险他都会询问我，并让我再三保证不会发生在他妻子身上，特别是那项关于“可能切除子宫”的并发症，让他意见非常大：“儿子保不住就算了，这个都保不住只能说你们当医生的水平太差了！”

我刚想发作，可还是忍了下来，毕竟还没到那一步。见招拆招，如此往复地沟通了好久，他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同意手术”的字样。

这次需要签署的文书里，还有关于胎儿的处理情况。原则上，只要胎儿从母体出来之后尚有生命体征，除非家属明确表示放弃抢救，那么医务人员便会全力以赴。

我也没有鼓励这对夫妻去放手一搏，毕竟面对着那些极高概率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这些天我也看得出，这对夫妻俩经济并不宽裕，虽然一住院就解释了需要反复抽血的原因，可这些天张壮还是三天两头因为化验费和陪床收费的问题来找我抱怨。

如果一旦出现人财两空或是留下严重后遗症，对这样的家庭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医生见过太多的人伦悲剧，自然不愿去考验人性，毕竟这对夫妻年龄都不大，这一胎也是自然受孕的，以后还有很多再要孩子的机会。

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胎儿取出后是否抢救的意见栏里，写上了“放弃胎儿，拒绝抢救”。

国内的医生要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医患沟通上，因为保不准自己哪天会因为这些细节栽跟头。张壮虽然已经签字放弃胎儿的抢救，但这只针对剖出来是活着的胎儿，如果婴儿剖出来就是死的，这还涉及后续如何处置死胎的问题，是留在医院当做医疗垃圾统一处理，还是让家属自行抱回去处理，仍然存在如何选择的问题。这也是这次沟通里需要签字确定的内容。

这次张壮倒没有犹豫，爽快地在《死胎以及胎盘处理意见》的告知书上写下“死胎要求自行抱走”。然而就是这句话，让医院在后面的纠纷中处于万分尴尬的局面。

张壮说要去外面抽根烟，后面的沟通让我自己去说。

周玉芬卧病在床，因为感染比较重，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让她到医生办公室签字有些不便，我便把打印出来的文书带到她的病床边。

可是没想到，这样原本为了方便孕妇而采取的行径，会成为日后这起罗生门事件中让医院立于风口浪尖的主要原因，我也因而面临从业以来最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