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3期内容
春风乍暖,菜地里的各色蔬菜就开始疯长了。韭菜,青菜,油麦菜,一个比一个长得快。而个头最高的还是雪里蕻,就像到了青春期的少年,可着劲儿蹿身条。
当雪里蕻由浅绿变成深绿,差不多就熟了,也许仅一个晚上它就开花了。开了花的雪里蕻,可就不是菜了,它们很快会结籽,成为下一茬菜的种子。不过,江南大多数的雪里蕻都等不到结籽的一天,村妇们早就做好了腌制雪里蕻的准备——这是全家人一年当中最耐吃的下饭菜。
我的奶奶是她们中最能干的人,她腌制的雪里蕻全乡最好吃。奶奶下地收割雪里蕻的时候,我们都跟着去帮忙,像过节一样。
将一棵棵比我们矮不了多少的雪里蕻,铲倒、码齐、一捆捆搬回家;在家门口的晒场上,再一棵棵铺开,让它们晒太阳。这些一辈子都在往上长的菜,从这一刻开始就躺平了。如果晒场上还有一块空地儿,你可以挨着雪里蕻的边上躺下来,跟它一起晒太阳。阳光从你的身上爬过去,照在并排躺着的雪里蕻上;也从一排排的雪里蕻上跨过来,洒满你全身……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还有雪里蕻被蒸发出来的绿色的味道。
奶奶会喊大一点的孩子回去写作业,不然,就跟她一起帮雪里蕻翻翻身,让它们的另一面也晒晒太阳。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长高了,奶奶却说,是雪里蕻晒蔫、萎缩,所以变矮了。再说,你哪能长那么快呢?
当雪里蕻彻底被晒蔫之后,奶奶就一棵棵地将雪里蕻身上黄叶子摘掉,再顺手抖一抖,让它们身上从菜地里带来的土,扑簌簌落下去。我摇摇晃晃拎来一桶水,想帮着奶奶洗雪里蕻。奶奶却急得直摆手,“千万不能用水洗。”她说,“菜怕生水,你一洗,这些菜就不能腌了。生水洗过的菜,腌了会很快烂掉,保不住的。”
奶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粗盐巴,抹在雪里蕻身上,然后用力搓。很快,腌菜的盆里,就渗出了墨绿色的液体。奶奶说,这是菜里残留的水分。用盐巴搓揉过的雪里蕻,被奶奶一圈圈盘进腌菜坛里,一层又一层压实。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我们睡大通铺时,蜷缩着身体裹在一个大被窝里。最后,奶奶用塑料皮将坛口封住,还在坛口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
一个星期后,打开封口,再次看到的雪里蕻,就是一棵棵下饭菜了。密不透风的坛子丝毫没有改变它们的颜色,绿绿的,仿佛一直在生长一样。其时,正是春耕春播的节骨眼,大人们都在地里种庄稼,连做饭烧菜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从坛里掏出一两棵雪里蕻,清水洗洗切碎后,蒸、炒,如能配以猪肉,来一盘雪里蕻炒肉丝,则胃口大开,便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奶奶说过菜怕生水,但做成咸菜就不怕了。每次吃雪里蕻之前,我都会反复淘洗,不是怕不干净,而是想将它的本色洗出来。那是清贫的日子里,最翠绿、最持久、最值得回味的颜色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