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值班。
年味在望,挂在通衢满街的灯笼里。春寒料峭,坐在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递着些许暖煦。窗外遥见邑庙的飞檐,轻烟袅袅随风,不由想起旧日泰城的新年。
过年,坡子街必是要去的。
街在城北,繁华了六百余年,及至我少年时,仍是泰州唯一的市中心。
新华书店在街的南边一点,上下两层,入了腊月,一楼便主要经营年画春联了,三星高照、八仙过海、迎客松……大幅的中堂以及各式的对联展开挂满了整个店堂,走进去便沾满一身喜气。北面的柜台经营音像,过年总要买上几盒新磁带,泰州人听的多是扬剧与淮剧,母亲买过苏春芳的《双下山》与《张二娘逛教场》,放了大半个正月。
茶食总是要买的,过年了国副肯定要去。平常的日子可能紧了点,过年吃食却不能少,京果雪枣桃酥薄脆芝麻糖花生糖云片糕多少总要称一点,到了国副可以不再走二家。三麻是泰州最有名的土产,同在一城分高下,南门不及北门香,麻油麻饼加上嵌桃麻糕,很难想象烫干丝要没麻油,吃枣茶不配上几块麻糕,泰州的年还有余味吗?母亲擅长的干丝就是大蒜烫的卜页,习惯放上一些白糖,入嘴咸里透着一个甜,来客拜年,一人一碟,收获多少点赞声。
新衣服总是要买的。最有信誉的自然是三面红旗,也就是中百一店,春节前大概是店里最忙的一段时间,小半个城的人在这里置办新衣,能够想象多么热闹,选中了就得赶紧买下,不然犹豫的当口就可能成为别人的新装。当然这里不仅仅卖衣服,第一百货商店吆喝的就是货品琳琅,家里的第一台电视、电风扇,我的第一块手表第一双皮鞋,无不是过年前在这里买的。
还是在坡子街上,天福商场同样热闹,店名就沾着福气,加之百年老店,老主顾特别的多,北侧的华侨商场亦然。天德巷口的工商联布店门脸很小,人气却不减,这里主营布匹绸缎以及毛线,那会仍时兴做衣服穿,小店里有现成的裁缝,现量身材再挑买绸布,属于流水作业,开票的小夹子从柜台滑向收银,嗖的一声夹杂在欢声笑语里此起彼伏。
月城广场没有建的时候,坡子街西南还有水关小商品市场。卖衣服的摊子接连成片,物美价廉也吸引了很多人前往,和商场不同,这里可以讲价,品种有时更多更时髦。建了广场后,市场搬迁至洧水菜场上面,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喧闹。
影剧院在坡子街的西南首,上真殿所改建,梅兰芳当年回乡也就是在这里为乡亲们演戏。那会并没有所谓春节档的电影,但影院已经开始繁忙了,第一次约了同学看《唐伯虎点秋香》就在大年初一,怀中揣着除夕收来的13块压岁钱,小心翼翼地笑了一整场。
狭义的坡子街从北门到挡军楼,有时也十字交叉,加上天禄街、西仓街的一段,那边有酱园之类的店铺。广义的范围还会再大一点,南面可以到大林桥,人民商场里有与中百一店、天福商场同样的人流,泰州饭店、海陵饭店以及文化宫、文化馆都是极热闹的所在,北面过了彩衣街一直延至扬桥口,春节后面的元宵灯市主要集中在这里……就这么些街面,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年的所需多半在这里都可以置办齐整,一年的欢乐拢聚在这段时期让人畅怀。
十多年前,一夕之间,坡子街拆然后建。街不再像个街,除了中百一店,余则散尽。
没了坡子街的泰州,年味也就丢去了一大半。没了坡子街的泰州人,过年还能去哪儿呢?
鲍坝的凤凰墩下,有新街冠名为老,只是冠名罢了。
过年,泰山公园是要去的。
童年的记忆里,泰山公园很大很大,有山有水,可以看熊看猴子,可以滑滑梯骑石马,春游祭扫都在这里,小学几年也必有好几篇作文要写这里。
父亲在的日子,有两个年俗一直坚持。大年初一茹素,初五全家爬泰山,祖母即便年过九旬,依旧在我们的搀扶之下爬山谒庙,虔诚地拜过岳王爷。我蒙学后,父亲每每还要携我撞钟,用他的话讲,闻钟声,智慧增。
下了山之后,我们常去探望二姨父的爹,他在公园工作,负责看管动物,就住在泰山行宫后面的库房里。动物园在公园的西北角,尽管很小,动物却很多,猴山熊山爬上爬下颇有入林探险的感觉,老虎打盹,孔雀开屏,于童年的我们而言难得一见。起初的动物园要另收门票,因是探望亲戚,这一项自然可以免了。
动物园对面是儿童乐园,犹记的高高的水泥滑滑梯,还有最热闹的开碰碰车,孩子们的“像过节一般开心”绝不只是说说。小西湖上有游船,有几个泰州小孩的童年没在这里划过船?湖心有岛,岛上有假山,又有几个小孩没有钻过?
公园的门口最为热闹,大门口“西子几时北嫁,岱宗何日南迁”是我最先熟背的对联,高高的假山上有水泥塑的几只麋鹿,春节要是拍照片,很多人选择以此为背景。套圈等各种各样的游戏,鸡蛋片、炸鹌鹑等小吃都集中在这里,一直延伸到青年路口,大人每到这儿总要抓紧小孩的手,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人了。
光孝寺重新开放之后,便又多了一个过年的去处。
到庙里迎新本就是旧俗,泰州虽有名僧摇篮之称,早些年城里开放的寺院仅有光孝寺和岳庙。光孝寺重修的进程伴随着童年记忆,工厂一点一点拆迁,庙一年一年复建,最终最吉祥殿落成开光的时候,我已快初中毕业了。除夕夜以及财神日是寺里最忙的时候,除夕夜父亲要守岁,初一要拜年,初二去外公家,初三上午父亲常往寺里礼佛,我一般都跟着,最喜欢做的就是往大殿前的宝鼎里扔硬币,往往十投未能一中,却又乐此不疲地上蹦下跳。
曾经的泰城就这么大,幸福确又那么多,东城河边小情侣们去漫步,天滋亭下老人们凑在文玩小摊……税东街蒋科进士第的图书馆过年一般不开门,乔园还是招待所,至于梅园访梅、桃花赏桃、柳园看柳,那会还都没有,所谓园林不过是沿着城河的田垄而已。望海楼还没修建,城墙残存的土垣上,我和伙伴们倒是奔跑着放过风筝,初春的风凌冽,笑声却连绵着爽朗,有人除夕夜捡了未燃尽的小鞭,香头点燃扔进树洞,只听见砰的一声宿鸟惊飞。
记得有一年春节,泰城放烟花,在城河的东岸往城里看,璀璨接连绚烂,五彩缤纷的天空被烟花占据,那么耀眼,那么光华……明天初五财神日子,今夜本是个难眠之夜,禁放已经好些年了,“爆竹声中一岁除”成为往事,当然成为往事又岂止如斯。
已而夕阳在眸,游缰随思,值班坐驰而已。
文祈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