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的作品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街道
曼德尔施塔姆
王家新 译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街道,
一个妇女试图找到她的丈夫。
我们曾经有一次见到她,
面色蜡黄,双眼干枯。
吉普赛人不会给这个美人占卜。
音乐厅也早已忘了它的乐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马。
居民区到处散发着腐臭味。
红军拖拽着伤员,
乘最后一辆街车匆匆离开,
一个穿血污军大衣的人喊道:
“别担心,我们还会回来!”
1937,4,沃罗涅日
译注:据阿赫玛托娃回忆,这是她听到曼德尔施塔姆读的最后一首诗。那是在沃罗涅日流放期结束后,曼氏夫妇来到列宁格勒夜晚无处可去,留住在她的住处时念的,“我跟着他重复读。他说‘谢谢你’,然后又睡去了。”
|选自《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6
去利沃夫
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去利沃夫①。从哪个车站
可到利沃夫,不是做梦,在黎明,露珠
挂在行旅箱,特快
列车和子弹头列车就要问世。匆匆
去利沃夫,白天或黑夜,在九月
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利沃夫依然存在,
在国界线内可以找到而不仅仅
存在于我的护照,高高的白杨
和槐树依然大声呼吸
仿佛印第安人,溪水依然嘀咕
黯然的世界语,草蛇仿佛俄语里
轻柔的标志,消失在
植物丛。打上包裹,出发,离开
不留痕迹,像一位虚弱的小姐
在正午消失。还有牛蒡草,绿色
牛蒡草的队伍,在威尼斯咖啡馆
画布下面,正下方,蜗牛谈论着
永恒。而大教堂高高耸起,
你记得,那么端正,一如
星期天,白色手巾和装满覆盆子的
吊桶立在地板,而
那时我的欲望还没有诞生,
只有花园,种子,和“安妮皇后”樱桃
琥珀以及令人捧腹的滑稽剧。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没人能够
理解太阳炙烤下
每块石子的低语,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
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它们却
没头没脑地生长,快乐弥漫
在每一处,厅堂,自动旋转
咖啡机,蓝色
茶壶,浆衣服的
浆,连绵雨点,玫瑰
刺。窗户边挂冰的黄色连翘丛。
钟敲响了,空气震动,女尼们的小纸袋
帆船似的飘向
戏院,这个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这一遍、一遍上演,
观众沸腾了,不愿
离开。我的姑姑们还不知道
我复活了她们,
而我如此确凿地活着,如此孤单;
仆人,干净,烫完了衣服,去拿
新鲜奶酪,里屋
带着一丝愠怒和巨大的指望,布勃佐佐斯基
作为访问学者到来,我的一个叔叔
不停地写着一首题为《为什么》的诗
献给全能的上帝,说起利沃夫
太多太多,它注满了容器,
漫过杯子,溢过
每一座池塘,湖泊,从每只烟囱
冒烟,变成火,风暴,
和闪电一起放声大笑,变得谦和,
转回家去,朗读旧约全书,
在小地毯旁的沙发上睡着,
关于利沃夫,有过太多太多,而现在
什么也没有了,它无情地生长
冷漠的园丁,像在五月一样,没有怜悯
没有爱意,剪刀
剪断了它,啊,等着吧,直到暖和的六月
和柔和的羊齿草一起,和无边
夏天的原野,也就是现实,一起到来。
而剪刀落下,沿着直线,穿过
纤维质,裁缝,园丁,检查官
剪断它的躯干和花冠,剪枝刀卖力地
裁剪,仿佛孩子的手工游戏
沿着纸上打出的鹿或天鹅的虚线。
剪子,削笔刀,剃刀狂戮,
裁减,弄短主教骄奢的
衣服,以及广场的、房子的衣服,树木
无声倒下,仿佛在丛林中,
大教堂颤抖了,人们互相告别
没有手绢,没有眼泪,如此干裂的
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如此多的
死亡,等待着你,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
耶路撒冷,每个人都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
匆匆,打包,
屏声静气,去利沃夫,毕竟
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它在每一个地方。
译注:
①利沃夫,作者的出生地,原是一个讲德语的小镇,雅尔塔会议后归属于前苏联。作者就是在这一年(1945)出生,故一出生后就同父母一起被驱逐回波兰。
|选自《无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诗选》,李以亮 译,花城出版社,2015
舞在敖德萨
伊利亚·卡明斯基
明迪 译
我们生活在未来的北面,日子以孩子的签名
打开信笺,一枚桑果,一页天空。
我祖母从晾台上
扔西红柿,她掀起想象,如同
在我头顶扯起一床被毯。我画
我母亲的脸,她知道
什么是孤独,她把死者同党派一样藏于土地里。
夜晚为我们解衣( 我数它的
脉搏),我母亲跳起舞来,她用桃子
烤制的食物,填满过去。对此,我的医生笑了起来,他孙女
抚摸我的眼睛——我吻
她膝盖的背后。城市在颤抖,
一只鬼船出航了。
我的同学为犹太人取了二十个名字。
他是天使,他没有名字,
我们摔跤,当然啰。我祖父坐在拖拉机上
与德国坦克对仗,我提一满箱
布罗茨基的诗。城市在颤抖,
一只鬼船出航了。
夜里,我醒来小声说,是的,我们曾经活着。
我们曾经活着,是的,别说那是一场梦。
在当地工厂,我父亲
抓起一大把雪,塞进我嘴里。
太阳开始了日常叙述,
染白他们的身体:母亲,父亲,舞着,移动着,
黑暗在他们身后述说。
这是四月,太阳洗刷着凉台,四月。
我复述我的故事,光线侵蚀
我的手:小书本,去那个城市吧,不要带着我。
|《舞在敖德萨》,伊利亚·卡明斯基 著,明迪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遗嘱》手稿
遗嘱 [1]
谢甫琴科
戈宝权 译
当我死了的时候,
把我在坟墓里深深地埋葬,
在那辽阔的草原中间,
在我那亲爱的乌克兰故乡,
好让我能看得见一望无边的田野,
滚滚的第聂伯河,还有峭壁悬崖;
好让我能听得见奔腾的河水
日日夜夜在喧吼流荡。
当河水把敌人的污血
从乌克兰冲向蔚蓝的海洋……
只有那时候,我才会离开
祖国的田野和山岗——
我要一直飞向
上帝所在的地方,
但在这样的日子到来以前,
我绝不会祈祷上苍。
把我埋葬以后,大家要一致奋起,
把奴役的锁链粉碎得精光,
并且用敌人的污血
来浇灌自由的花朵。
在伟大的新家庭里,
在自由的新家庭里,
愿大家不要把我遗忘,
常用亲切温暖的话语将我回想。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佩列雅斯拉夫利
[1] 这首诗在诗集《三年诗抄》中没有标题,1859年在德国莱比锡出版的《普希金和谢甫琴科新诗集》中取名为《歌》(杜姆卡),1867年重编谢甫琴科的《科布扎歌手》诗集时,由于诗人在这首独白的诗里写出了他的遗志,因此取名为《遗嘱》,一直沿用至今。这首诗曾由很多乌克兰作曲家谱成歌曲。
|选自《谢甫琴科诗选》,(乌克兰)谢甫琴科 著;戈宝权,任溶溶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