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来源:社会学吧收集编辑:
数字焦土下我们如何生存?——读克拉里的《焦土故事》
1929-1930年的弗莱堡大学的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将自己的课程名称命名为《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在这次学期上,他为我们讲座了一次特殊的经历:我坐在冷冷清清的铁路的一个小车站里,离火车出发还有四个小时事件。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可言。尽管我包里还有一本书,但我要读这本书吗?或者想一个问题,究竟想什么问题呢?我没法做任何事情。我看了一下列车时刻表,又看了看一旁的桌子,我对车站和那些不熟悉的地方有些陌生。我又看了看钟——这才过了一刻钟。我跑到小镇的主道上,来来回回走着,想干点什么事情。但一点用的偶没有。随后,我数了一下主道路旁的大数,又看了看我的表——离我上次看表才过了五分钟。我再次来来回回的踱步,顺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在沙地上画画,画完之后又看了看我的表,也才过了半个小时。海德格尔的这个经历,后来被他定义为“深度之无聊”。这种深度之无聊,恰恰是由于小站的火车晚点,让他感受到这个每周都要经过的小镇,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陌生的不仅仅是车站内部的构造,他看到了不熟悉的桌子,不熟悉的站内的大厅,甚至走到他总会路过的小镇,这个小镇上的一草一木都不那么熟悉。平日火车正点的时候,他会匆匆从这里路过,搭上火车,奔向他上课的所在地——弗莱堡。但对于他每次都经过的小镇和车站,他曾经在那里存在,但那个小镇的一景一物都如此与之疏离。只有在火车晚点的时候,他才会偶尔驻足,以深度之无聊方式来感受小镇和车站中的一切,这个小镇和车站仿佛才第一次向这位哲人展现为现实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有趣的地方在于,我们曾经在某个场所存在过,但我们对那个地方,那个场所没有感觉,没有思考,没有深入的交往互动,当然,这个场所就无法向我们的生命展现为一个场所。在我的人生路途中,这样的小镇和车站只是一个抽象的空间拓扑学上的点,这个点与其他的我们曾经过的点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只是路过,只是在那里匆匆而过,在那里,我们不会留下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在抽象的平面地图上,它才会标记为我曾经路过的点。海德格尔深切地感受到,现代生活的节奏和空间塑造,已经将那种真实的生命空间,在来去匆匆的路途中压缩成一系列拓扑学上的点与线,我们的生命,与其说是由与周围世界的直接交往构成,不如说是在一个现代技术的集置或装置中,被召唤,被订置为一个拓扑空间机制下的抽象生命,生命的过程从大地上剥离出来,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大地的温度,也不是周围世界的花草的芬芳,市场的喧闹,人情的冷暖,而是一种被技术殖民的生活世界的节奏,日益操纵着我们的生命过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让我们的生物性身体依照这种机械式的节奏运行。相对于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反思,以及他指出真实的空间感受与拓扑空间的点与线之间分裂,在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列斐伏尔那里干脆成为了世界市场中资产阶级的对空间的操纵,在他的代表作《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指出:“通过操纵抽象空间,资产阶级的所谓的开明专制和资本主义体制能够成功地实现对商品市场的部分控制”(《空间的生产》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94页)。在列斐伏尔看来,资产阶级正是将人们在日常生活的丰富的感性和经验,用资本主义市场和体制压缩成抽象空间,让人变成资本主义官僚制和生产体制下的一个抽象的点(即劳动力),在他们的生产过程中不断来回运动,从而变成为资产阶级谋利的工具,换言之,唯有当所有的人和具体空间变成了抽象化的劳动力和资本拓扑空间运动,让人们及其现代工具(地铁、公交、道路、建筑,以及我们的电脑和手机)变成一种抽象的组合,资本主义才能将市场的盈利原则最大化,变成资本流通和金融运作的游戏。这是一个普照的光,在这种现代资本主义体制的强化照射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融化为抽象空间和装置下的点线链接和组合,我们的生物性身体变成了交通网络和办公楼宇中的节点,在资本主义逐利文化的梦境中,我们献祭了自身的身体,成为资本主义祭坛上为资产阶级不断盘剥和榨取巨额利润的燔祭。或许,这就是乔纳森·克拉里新书《焦土故事》的根源所在。与之前让他声名鹊起的《24/7》不同的是,他这次不再关注在新的生物技术和医学技术之下,资本主义直接对我们的生物性身体的直接侵入,让我们的身体成为具有更大产能的身体;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眼下最流行的数字网络,当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各种手机和电脑的屏幕时,用数字化网络来代替现实的日常交往时,我们经历了新一轮的抽象化,那个被烙上了资本主义烙印的数字化网络,正在让我们进一步脱离现实世界的羁绊,我们不仅仅是地铁网络和办公楼格子间里的抽象生命,被资本主义老板用996和药物刺激不断生产着资本主义利润的生命,更是在数字网络中,我们甚至不需要到海德格尔路过的小镇和车站,甚至不需要从郊区的住宅每天朝九晚五地奔赴市中心的写字楼,在手机上,在家庭的电脑里,在各种现代化通讯设备里,我们都可以成为资本主义数字流量的一部分,成为让资本主义的利润不断在数字浪潮上翻滚的一个泡沫。如果说马克思时代的工业资产阶级的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他们兴建了现代化的工厂,而是在于将每一个工人从乡间的过着悠闲生活的农夫,变成按照现代时间固定上下班,按照机器运作的程序来生产市场所需要的商品的活劳动,并为工业资本家提供了大额的利润,那么在今天的数字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的成功之处也不仅仅在于他们创建了数字和通讯网络,而是在于每一个用户将自己的肉身存在变成了数字网络中的一个注册的抽闲用户,并以这个抽象用户身份从一个平台游荡到另一平台,从网络购买、刷短视频、打车订票,到深度的电子游戏娱乐和工作群组的建立,这为今天的巨大的数字平台资本牟取利润创造了更良好的条件,当我们的身体通过手机屏幕和鼠标键盘,脱离了具体身体存在,并将互联网上的社会交往当成唯一“真实”的交往的时候,我们已经沦为了今天数字资本主义扩张的牺牲品。正如克拉里强调,我们今天形成了一种错觉,“离开了网络,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的生命存在已经不再是与大地密切接触的身体,在微风中感受花草的摇曳,在蓝天下,眺望群山蜿蜒,大江东去,而是在网络世界缔造的数字化界面上,来体会将我们抽离于大地的生活,我们的生命进一步被包裹在资本主义的巨型机器之中,而这个无所不在的数字化的巨型机器为我们进一步创造了幻想,在这个“数字世界”之外,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关注。数字世界的流量和热度,远远超过了我们对周围世界的关怀。我们可以在网络上围观关注汪小菲和大S的口水战,但对邻居的冷暖漠不关心。我们可以对俄乌战争评头论足,但对我们小区的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实,巨大的数字世界日益遮蔽了我们与真实世界的联系,也消除了我们的身体对周围世界的感受,只有数字世界的热搜和流量才是所谓的“真实”,网络大V和名嘴们飞溅的唾沫,远远胜过吹过我们面庞的习习微风。这或许是克拉里为什么将他的新书命名为“焦土故事”的原因吧!根据克拉里自己的解析,焦土一词(scorch)源自于古法语的escorchier,意思是“剥皮”。正如克拉里十分明确地指出:“焦土之地是指一个富有生机的地方退回到贫瘠状态,同时丧失了复苏的能力。”当然,焦土之所以是焦土,不仅仅在于太阳的炙烤,而是在于所有生命的痕迹都从大地上剥离开来,生命与大地的剥离,当大地成为一个无生命的大地,这才是“焦土”的确切含义。那么,在数字时代,我们尽管仍然经受着石化工业污染,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全球变暖,土壤的退化等焦土现象,但更根本的“焦土故事”在于,生命的数字化和抽象化,让生命进一步与大地的根基的剥离。生命变成了西蒙娜·薇依笔下的“无根”的生命,生命到处流浪,飘忽不定,无法在大地上扎根,只能在数字网络中变成一组数据组成的虚体。而大地上则失去了生命的色彩,那里只有凄凉荒芜的大地,逐渐冷清的田野。人们不再寓居在大地上,而是将生命置于那个不断流动的装置化的数字网络之中。通过这个装置,资本主义已经将其控制的手段植入到每一具身体里,布洛赫式的希望,已经逐步堕落成网红们的流量和关注度,在那里,只有克拉里笔下的神经营销学和数字药理学,一切都变成了流量,一切都变成随着流量带来的资本主义的利润。当乔纳森·克拉里在《焦土故事》里指出互联网络中的生活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他是对的,当他指出当代资本主义利用数字化网络来控制用户,并介入了人与人的社会交往,并遮蔽了人们在数字化生活之外的现实可能性的时候,他也是对的,的确,在他的笔下,世界变成了一片虚无主义的废墟,世界失灵了,人们之间失去了直接联系,他们只有通过被资本主义高度控制的数字化网络,才能完成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之间的一切交往时,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人类的控制和掠夺已经达到了最高形式。但是,克拉里认为我们需要回到一个未被计算机、大数据、数字化通信技术等污染的大地,却是错误的方案。很简单,因为我们回不去了。正如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的错误在于,认为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时,倒洗澡水时连同孩子一同倒掉一样,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但也抛弃了黑格尔的合理的辩证法的内核。乔纳森·克拉里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何尝不是如此?数字资本主义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数字技术和通信技术,以及随之而来的高速率的智能算法,而是在于资本主义对这些技术的工具理性式的利用,即用这些技术手段为自己谋取前所未有的高额利润。数字技术,和以往的任何技术一样,它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在资本家手里,它成为让所有人丧失自己的主体性,成为数据流动而游荡的灵魂。而恰恰是这种数字技术让资本主义机制运行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效率。但是,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络本身并不是原罪,它在遭到资本主义的玷污的同时,也为人类敞开了希望,在资本家手里,它成为奴役和控制人类的工具,但如果转向公共的目的,我们可以想象,数字技术会创造出史无前例的人类的栖息之地,让大地上重新富有生机。因此,数字技术和通信技术并不必然导致克拉里笔下的焦土世界,让大地沦为焦土的,恰恰是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的榨取和利用。我们需要将孩子从肮脏的洗澡水中剥离出来,数字技术成为促进人类文明进一步发展的温床,而不是对其弃之不顾。乔纳森·克拉里的《焦土故事》,用他那醍醐灌顶的呼唤,让我们重新在大地上觉醒,重新审视数字资本主义带来的巨大破坏,但是,我们需要的不是从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络中退出,而是重新找到适宜于人类的方向,祛除附魔在其上资本主义的魅影,只有这样,焦土才能重新孕育出新芽,让那片干涸的大地再次富有勃勃生机。蓝江,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全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常务理事,教育部2020年度青年长江学者,江苏省杰出青年社科英才。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欧陆激进思潮研究,数字资本主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