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放学回家,女儿乐呵呵地跟我说:“妈妈,我没选上三好学生,差一票”,然后就自顾自地写作业去了。看她淡定的样子,我也没觉得是个大事,只是有点遗憾。孩子成绩还不错,在校表现也还可以,而且当了四年半的小组长,也算兢兢业业给班级服务了。四年级、五年级她都选上了三好学生,我一直觉得六年级继续当选才是顺理成章,不过她不是那种特优秀的孩子,选不上也正常。
这点小小的失落很快就被我抛到脑后,直到第二天孩子同学的家长来找我吐槽。她的孩子也没选上,那是个乐呵呵的小男生,很聪明,学习特别好,人也踏实。男孩妈妈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次选三好,他们班好多人拉票,都在抱团攒票”。我觉得有点傻眼,看来真是落伍了,孩子们为了区区三好还搞起了这些复杂操作?
《小舍得》剧照
等孩子放学回家,我忍不住问了问这件事。他们班32个人,选10个三好学生,将近三分之一的比例,那么小团体是如何操作的呢?16个女生里分成两个部分。其中10人是个大圈,选三好前约定好了互投,也找男生拉票。最后这10个女生里有7个入选。男生也去拉票,但是因为没有抱团收效甚微,只有两人入选。可见这个年龄段,男生的政治智慧和组织能力远远不如女生。还有一个入选的是小L,一个不混圈子但是成绩特别好的女生。我问孩子:“你为什么不去拉票呢?”她说:“拉票太勉强,如果他们觉得我配得上三好就会真的选我,比如小L。”小朋友的意思就是,无论抱团还是拉票,当选都不够漂亮,没当选就会更丢脸。看来她是拉不下脸,而实力又不够。
小朋友也曾经干过拉下脸去求票的事。在二年级当了一年小队委后,她在三年级争取过中队委,当时心气很足,在班里也曾经四处拉票。不过现在看来那次拉票,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好的体验,她没当选,而拉票大大提升了落选后的挫败感和羞耻感,让她泪洒当场。之后,班上甚至还有人说过闲话:“你看她到处拉票还没选上”。不过小朋友是个乐观个性,老老实实地又当了一年小队委,四年级再次冲击中队委,这次没拉票,再次落选。不过能看出,她在心态上已经不较真了。到了五年级,她彻底放下了执念,直接放弃参选中队委,继续挂着“一道杠”,也成功成为班里资格最老、任职时间最长的一道杠。后来全家感染新冠,小朋友守着抗原结果调侃,“当了快五年一道杠,终于在小学毕业前拥有了两道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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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告诉我,这次班上选三好,她一开始都不想参加,一看十人团拉票就觉得自己没戏,后来是老师要求她才参加,从结果看,果然是陪跑。我问她:“吃相难看吃得到和保持风度吃不到之间,你怎么选?”她困惑了:“那肯定是吃到比较重要啊,我平时吃东西也不好看。”“我不是说真的吃东西,是你用比较尴尬的手段获得你要的东西,和你端着不去争取而得不到东西,你怎么选?”小朋友理解了:“主要我觉得三好学生这个东西,我自己并不是很在乎,它不是我不要面子也要争取的东西。不过学习成绩就不一样了,我遇到难题会求所有能求的人,我会去问学习委员有什么学习经验,我会问全班倒数第一,他的心态是如何调整的。”原来,是人各有志。能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是个好事。不过追求成绩这事,好像也是条不好走的路啊。
总之,选三好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我事后一琢磨还是有些担心,本来三分之一的比例,选不上才算主流,但是如果从女生来看,8比8,选不上三好几乎即将沦为少数派。这人缘是不是有点问题?
忍不住就这个事咨询了一下周围的老母亲们,这才发现他们班的拉票,相比人家还真是小儿科。同学A的孩子五年级,为了继续竞选两道杠,一直在维持和几个有“话语权”的女生之间的关系。同学B的孩子六年级,正为了人际关系而忧虑,因为最近一个同学和她关系不好,早操时公然叫板:“人家三道杠是在学校有权力的人,你两道杠只是在班里有权力,犯不着听你的”。同学B的孩子非常难过,也找了老师协调,但是她难过的重点不在友谊受挫、情感受伤,而是担心那个女生在下周的竞选中不给她投票,且煽动别人不给她投票。同学C在老家当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每年都会在选三好时遇到事情,包括而不限于拉票、小圈子及对拉票和小圈子的举报。所以,原来,小朋友们在卷学习的同时,为了“当官”、为了荣誉,也卷成这样了吗?林林总总的故事,让我觉得挺压抑的,竞选的核心早已不在是“选”了,而是“竞”,无休无止的竞争就这样覆盖了孩子们人生和社交的大部分内容。
关注的公号上发了一篇文章,写给竞选三好“失败者们”,说出了这轮竞选三好的很多乱象:“有的是抱怨其他孩子拉选票,有的学生抓住了其他学生‘贿选’的证据,举报后原本排名靠后的学生跻身区三好行列,而那些连续两年三好的学生,会有一小部分成为被针对的对象,避免他们成为市三好的争夺者。”到了六年级孩子们的竞选策略也实现了升级。“联合作战貌似成了五、六年级(尤其是六年级)评选三好的‘必杀技’,再也不像四年级小学生那样单纯,校内荣誉之争已经成为了拼杀异常激烈的战场,评选三好成为了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把这篇文章发给做青少年心理咨询的朋友,她感慨:“这么早就开始经历这么残酷的竞争,难怪有孩子跟我讲,小学同学虚伪,中学同学冷漠。美好纯真的童年就这样逝去了……”
我去研究了一下三好学生的实际意义,校三好以上是区三好,区三好曾经还算是一些名校的敲门砖,但这两年持续贬值,基本只能让简历好看一点,校三好和两道杠就更不值一提了。这么没意思的事情争来争去,耗费心力,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竞争已经争成了习惯吧,争且争到才是人生价值所在。是我们成年人这么告诉孩子的吗?是整个社会的氛围如此引导的吗?所以他们只想着去争,忘记如何去合作,只想着去争,忘记了周围都是一起同过窗的、一起并肩作过战的朋友。
回想一下我们这代人,也算是苦读出来的。即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也没有在周围的同学身上感受过这种压抑和顾忌。目前,我交往最密切的朋友,分别来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甚至还有工作后遇到的同事。每个人生阶段,友谊都能给我滋养和温暖,多年之后,我们依然是互相陪着做胃肠镜,买房彼此借钱的关系。但是现在的孩子能得到这样的情感支持吗,我真的很怀疑。
想起我离开体制内前的最后一任领导,我当时因为单位权力斗争已经被边缘化,(是的,没有政治智慧的女儿来自没有政治智慧的妈)那位领导本来和我是平级,平时有共同语言,关系还算不错,但是成了领导后却让我很难受。因为我发现,我们两人完全形成了一个零和格局,她想干少点我就得多干活,她想多挣钱就只能克扣我。再好的关系也经不起如此磋磨,所以我后来选择了离开。矛盾不是因人而起,而是因为单位体制。有时候会想,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也面临着我当年的局面呢?他们是否也因为一种零和格局,只能将人生变成残酷的战场呢?
几天后,小朋友带回来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报。这不是第一次了,班级分组做小报,三人一组合作,传来传去完成自己的工作,纸张在传递中越来越破,孩子总是负责收尾,拿到的也经常是一个差不多要烂尾的东西。因此,她的工作量往往是最大的,要画一部分图、要涂色、要写美术字、要查找资料编辑内容、要写字把内容填满。之前我总是觉得做了就做了,多干点活也是锻炼。这一次却有些意难平:选三好不选她,有麻烦事就往她这堆,是觉得她好欺负吗?我抱怨了几句,小朋友却不以为意:“小D同学周末也花了好久才把版画好呢,很不容易的!”在做小报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已经画好的那部分图案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问她怎么回事,她说:“E同学画错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错就错”。我真是很无语:“现在将错就错,等你画完、涂色、写好美术字、查好资料编辑完内容,再写字把内容填满之后,如果不符合要求,那你的劳动是不是白费了?”小朋友说:“如果我一个人做,那我就改了,但大家一起,我要尊重别人的意见,如果错了一点就推翻,那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也有道理。我忽然想到她的“人缘”问题,忍不住叮嘱:“如果小报没通过,你也别埋怨E同学。”小朋友一脸诧异:“出错不是很正常的,我怎么会埋怨她?”
瞬间有点欣慰,我的孩子还是很纯良的好孩子。我自己大概才该去反省一下。如果说从某一刻起,孩子因为竞争而产生了过多的得失心,那和大人估计脱不了关系。有种公正,叫你家孩子拿到最好的才叫公正;有种委屈,叫你觉得你孩子吃亏了;有种价值,叫你觉得孩子得到实惠才有价值。孩子们的零和格局甚至互害体系,是不是大人折腾出来的?人性是自私自利的,但人也需要温暖、需要真诚,需要脱离实际利益之外的东西,那是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逐步赋予的,我们大人真的在用合适的方式教会孩子怎么去做吗?
隔周,班级再次选举中队委、小队委。虽然老师鼓励任职的同学继续参选,小朋友却还是坚决地拒绝参加,回来以后她一副无事一身轻的潇洒:“六年级下学期了,多留点时间搞学习”。我也觉得松了口气,不然从二年级干到六年级的一道杠,别人不会觉得你兢兢业业,只会觉得你暴露了能力的天花板吧。好吧,我又着相了。真是不可避免的得失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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