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执笔 吴越 商泽阳

编者按：缅甸边境地区长期盘踞电线网络诈骗团伙，严重损害中国公民利益。不断有中国公民被诱骗偷渡至缅甸，被强制要求从事电信诈骗活动。

近期，有一群孩子被骗缅甸的家庭向潮新闻求助。5月4日至9日，潮新闻记者前往中缅边境的云南省临沧市镇康县调查，即日起，推出系列报道“国境线上的等待”。期待这些孩子在两国联合严打边境地区网络诈骗等违法活动后，尽早平安归来。

站在云南省镇康县刺树丫口寨，眺望缅甸果敢自治区老街市，建筑多以白色为主，楼房林立。当地人介绍，“对面老街赌博、电信诈骗多，大片高楼都是近些年造起来的，夜晚灯光璀璨，繁华程度超越了我们这边”。

“天气好，能看到老街的汽车在跑。”李成达（化名）上山打开望眼镜，把焦距拉到最大，试图识别对面高楼上的一行字。得知孩子被高薪诱骗至果敢老街，他是5月初从3000公里外的老家赶来的，换洗衣服都没带一件。

此刻，李成达距离孩子发来的手机定位，只有最后10公里。他身上这套从老家穿来的厚衣服，半个月没换了，而云南当地气温已达30摄氏度。

这个边境小城，来找孩子的家长走了一波，又来了几波。孤独、求助、勇气……汇聚在这条蜿蜒国境线，他们在山头对峙黑暗，等待缝合被撕裂的生活。

求救

“30万赎金”，孩子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此前，手机也关机10多天了。

这是李成达收到的第三条消息。每次都是简短几个字，比如“挨打比吃饭准时”“救”……。李成达判断，孩子害怕被发现，来不及组织语言。

几天后，李成达再次收到一段文字——“立刻要走，需两倍赎金60万元。”

此后一个多星期，孩子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这些天，李成达把这些信息读了很多遍，时刻盯着手机，就怕错过了重要消息或是陌生来电。

孩子在信息里说“借钱、卖房赎我，我生不如死”，这让他陷入两难——家里三层楼的新房子才盖了一半，但人不在，造房子又有什么意义？为了筹钱，李成达甚至向信用社借了10万元。

孩子提到身边还有数个受骗者，来自安徽、四川等地，“有的小孩天天被鞭抽，背上、手臂全是伤……”李成达在老家也报了警。

等待的家长 图片拍摄于镇康县公安局

到镇康县的那天，在公安局刑侦大队门口，李成达遇上8个外省赶来的家庭。他问其中一位家长，“地点知道吗？去了多久？”

“哎……”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叹息。感到对方或许一言难尽，李成达就没再问下去。

其中还有两位家长是当天刚赶到的。一位告诉李成达：孩子一个月前失联，他收到求救信息与被困的公司名称、定位后，才知道孩子被骗到果敢老街了；令其担心的是，孩子以前没有离开过大山，基本说方言，在外面交流或成障碍。另一位称，孩子文化水平低，一个月不到就被转卖了。

在镇康县待了十多天后，李成达发现，身边这些家庭，被困在果敢老街从事电信诈骗的孩子，大多20岁左右，缺少社会经验，都是被高薪诱骗去的，“和我家孩子一样，长大了，想自己找份工作，着急赚钱独立。”

眺望

5月8日，潮新闻记者陪同寻子家长上山，海拔不过千米的山，小路蜿蜒曲折，车程近30分钟才到刺树丫口寨自然村。

山路转弯口，便是布满铁丝网的国境线。铁丝网沿着蜿蜒的山坡，竖起一道隔离墙，周边杂草已经长得半人多高。

国境线的标语 图片拍摄于镇康县

严防死守，是上山后的第一印象。村民向潮新闻记者介绍，“铁丝网是疫情防控时期才安上去的，有摄像头拍，不能随便翻越。”所以，山顶最高处的平台，成了眺望果敢老街的最佳位置。

渐渐的，这处山顶在找孩子的家长圈了有了知名度，只是位置相对隐蔽，进了刺树丫口寨，还得走上很长一段山路。

“哪里能看到果敢老街？”当地村民们时常经常被问起。就连路边商贩都说，来找孩子的家长很常见，“有几位看着脸熟，经常来。”

潮新闻记者登上山顶，指示牌显示右前方那片密密麻麻的高楼，便是果敢老街。公开资料显示，老街，原名“麻栗坝”，是缅甸掸邦北部果敢自治区的首府，面积2700平方公里，人口约15万，90%居民为果敢族，汉语是那边的常用语言之一。两国边境线从果敢老街与镇康县南伞镇之间穿过。

望远镜正对着的方向为果敢老街 图片拍摄于刺树丫口寨

在山顶，潮新闻记者见到李成达时，他拿着望远镜，一身比较厚实的蓝衣，皮肤黝黑。知道潮新闻记者来意后，他拿出手机，希望记者帮助查看其孩子定位的具体地点和周边信息。

打开手机地图，绿点坐标没有名字标识，周围空白了一大片，东侧是条河。把地图放到最大，能看到北面是所学校。再把地图缩小尺寸，坐标点就在国境线附近。点导航后显示，“终点不在支持范围内”。

李成达明白，绿点只能代表大概区域，他只能从山顶看向果敢老街，用望远镜寻找坐标附近的学校。“找到学校，距离儿子也就不远了。”

透过望远镜，李成达清清楚楚地看到老街的日常景象：路上的汽车在跑，医院对面还有个加油站……“这么近的距离我看得见，但是我摸不到孩子。”此时，李成达想起一位家长对他说的话，眼眶里泛起泪水。

老街

“手机地图上的果敢老街，横竖几条街将城区分割成块状，周边少有地点标识。”多名在镇康县找孩子的家长向潮新闻记者表示，有地标的多是学校、医院、小吃店等，而空白占了大多数。

果敢老街高楼林立，就连当地村民都说，新城造起来了，老街这几年大变样。这些高楼是什么，山顶远眺过老街的家长，很难从地图上将其一一对应起来。

所以，“神秘、电信网络诈骗”，便成了家长们对果敢老街的第一印象。连日来，潮新闻记者在镇康县遇上多名去过果敢老街的本地人以及赴果敢老街采购茶叶的湖南商人。从他们描述中，我们对老街有了更多了解。

刺树丫口寨村民介绍，果敢老街的夜景很靓丽，从他们山头就能清楚看到。以前到山下的南伞口岸走出去，便是老街，经过往返。“有些人去做生意，但是去赌博人的更多。”

镇康县南伞口岸

多位镇康县本地居民介绍，现在要去到果敢老街并不容易，只能从耿马县的清水河口岸进出，镇康当地南伞口岸只作为货运出入口。“进出缅甸需要办理《中缅边境地区出入通行证》，需满足在镇康县有房屋、营业执照或者签订一定年限的用工合同等条件方可办理。”也就是说，外地人赶来想去缅甸，现在是行不通的。

潮新闻记者向加油站员工问起果敢老街，她回应，“去那边干什么？不是我们普通百姓能消费得起的。”消费贵，是镇康县本地人对果敢老街的普遍印象。玉顺宾馆曹老板四五年前他去过老街。他说，当时本地一瓶售价3元的饮料，老街卖15元；土豆8元/斤；一条一斤左右的烤鱼，卖到400元。

但是当地工价便宜，茶叶原料比镇康县便宜很多。湖南商人张华（化名）时常去果敢老街收购茶叶，他说，从外表看，老街和镇康县当地差不多，店铺招牌都是中文的，当地人也讲中文。“但是真正的缅甸人讲话，我们是听不懂的。”

张华介绍，果敢最繁华的地方是新城区，聚集着赌场、娱乐场所。有人在赌场里挣了钱，也有把钱输光了的。现在电信网络诈骗更厉害。

对寻亲的家长来说，果敢老街是一个清晰可见的陌生地方。

抱团

李成达的孩子在发来的信息里，留下了陌生人的名字和手机号，李成达并不认识，几次拨打没人接听。近日，潮新闻记者拨通电话，才得知对方是名江西孩子的母亲。这名母亲表示：看到陌生电话一般不敢接，就怕是诈骗；接到记者电话，她才确定儿子被骗到了缅北。

“孩子半个月没回消息，但是看到微信头像已经换成女生照片。”这名江西母亲担心儿子被骗，还发去“嘎腰子”视频告诉他，工作离家近一点，别乱跑。不过并没有回应。

这名江西母亲后来也加入到李成达等所在的“找孩子家长”群，算上她，群里当时已经有133名群成员。李成达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新家长入群，半个月时间，群里集聚了约百个家庭。稍不留神，几个小时，群提示消息条数就达500+。

“可以对（话）视频，就是出不来”“孩子啊，想挣大钱，不知道社会凶险”“偷跑都会被抓住带回去领赏，所以相信国家吧”……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更多的家长们呼吁，不轻信他人，向（我国）政府求救。

群友间互助信息分享，比如一旦有新群友问起如何求救，立马会有热心家长发来外交部全球领事保护与服务应急热线电话01012308、中国驻曼德勒总领馆领事保护电话0095-9259172726，还有如何报警和情况反映途径等教程。5月9日上午，有家长在群里告诉大家，已接到老家公安局3个电话，说明国家（政府）很重视。

群主是名湖南家长刘女士，她告诉潮新闻，进群者都和她一样，孩子被骗至缅甸从事电信诈骗，他们着急想找回。群友集思广益，希望通过合法途径，请求国家出手相救。“我们老百姓能力有限，但是相信政府、相信国家的力量”。刘女士说。

记者获悉，这段时间，河北三河市、宁夏永宁县、云南景洪市等多地家长在国务院客户端留言提交请求帮助信息，强烈建议解决缅北电信诈骗问题。有家长提交求助信息：因为孩子不配合，经常挨打，现在快要忍受不住了。

最近，在国境线已经等待十多天的李成达收到最新消息，缅甸警方接到协查令，已经赶赴孩子定位地点排摸，并告知他孩子被困地的有关情况。

5月14日，中国驻缅甸大使馆微信公众号发布消息，驻缅使馆解救多名被困妙瓦底（被要求从事电信诈骗活动）的中国公民，更让边境上等待的这些家庭看到了更多希望。李成达相信，“团聚时刻一定会到来”。

（视频及图片摄制：商泽阳 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