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于10月5日揭晓,挪威作家约恩·福瑟获奖,表彰他“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的事情发声”。
《有人将至》是挪威当代剧作家约恩·福瑟的戏剧处女作。该剧以极少的人物、极简的语言、充满困惑的情节为我们呈现出挪威西海岸广阔的生存环境和茫然的生存境遇。全剧只有三个没名没姓、只标出性别的人物:“他”“她”“男人”。剧中“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在荒芜的海边买下一所古老的房子,远离过去,远离所有人,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种看似和谐的爱情关系由于“男人”的闯入而受到威胁。意念上的“有人将至”与现实中的“有人将至”反复斗争,“他”和“她”从物理上的远离人世陷入更纷扰的精神旋涡。
《有人将至》在挪威首都奥斯陆首演后,曾登上48个国家的舞台,是福瑟所有剧作中被搬上舞台最多的一部。该剧的南京大学版于2018年12月22日—24日在南京大学黑匣子剧场连演五场,受到广泛讨论。
与西方现实主义剧作家相比,福瑟戏剧的时空观独树一帜。莎拉·卡梅伦·森德在《安静与空间:约恩·福瑟的新戏剧美学》中引用福瑟的讲话:“我的作品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空的空间。不仅是描写空间,我感到我写的是存在于一个空间、但从任何可见可知的意义来说又不属于这一空间的东西。”《有人将至》中的“房子”“大海”“窗”“照片”“沙发”等意象构成整个戏剧空间。“他”“她”和“男人”,并非类型化角色,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人。大段的独白或长久的沉默,造成人与人、人与空间之间的抽离感。
图为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恩·福瑟(JonFos)
演员被带入到与他占领的空间的关系中,与演员同伴的关系中,以及与戏的想象世界的关系中。这是一个广阔的探究,因为注意力在身体之外,但效果是被身体所感受和表达的。如何在这些抽象关系中找到与相应对象的“交流”方法,对演员来说是道难关。
挖掘心理现实创造角色个性
《有人将至》中的角色以单纯的性别抽象指代。关于“她”的角色塑造,福瑟赋予导演、演员更广阔的创作空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演员不论演什么角色,应该从自我出发,诚心诚意地去动作,要用自己的名义,在作者提供的规定情境中去表演。”在表演实践过程中,面对抽象的人物描述,笔者通过挖掘心理现实创造“抽象人物”的角色个性,丰满人物形象。
福瑟称自己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而更像是一个“存在主义”或“极简主义”的写作者。尤其在剧本的第一幕,“他”和“她”大量单一、重复的对话以及时常的沉默、停顿印证了这一点。在舞台呈现上,如果没有一定的现实逻辑,不光对演员的表演构成极大的挑战,戏的可看性也会大打折扣。排练过程中,导演和演员经常在寻求“让观众一上来不至于睡着”的方法。
福瑟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很大程度上,戏剧语言是无需语次的语言,或者说是一种静默的语言。他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以所有无需言语的方式来传递某种概念或思想,而演员必须设法做到这点:那些没有被说出的东西,仍然能够表达出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福瑟有意控制也善于把握“停顿”“中断”的频率与节奏,并以此推动剧情发展。当相似的语言结构在“他”与“她”之间重复出现时,当自言自语的念叨让语言的接收者无从判断时,“停顿”“中断”使得语言的强制性灌输变得毫无意义,而是成为独具韵律感的诗意载体。
与关键意象的交流
戏剧是一种视听综合艺术,台词系统或隐含在台词系统中的意象,必须与情节结构、人物的行为模式、音响、灯光、布景、道具系统等相结合,才能形成有机的整体形象。单独存在于台词的意象,作用十分有限。邹鲁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约恩·福瑟戏剧作品中的关键意象》里列举出7个福瑟笔下的重要意象,包括海、雨、秋、悬崖上的老房子、窗、照片、沙发等。笔者选取“悬崖上的老房子”,着重探讨演员在舞台时空里如何建立与关键意象的交流。
他们千辛万苦在悬崖边买下这所老房子,远离其他的房子和其他的人。老房子对于“他”和“她”来说是抵挡外界风雨的世外桃源。虽然房子的“老旧、摇摇欲坠”暗示了爱情的不确定性,但它“独特的饱经风霜的美”象征着二人历经波折后依然愿意彼此相守的信心。在第一幕中“他”和“她”站在房子外面,“他”相信这是所“没人会来的房子”,而“她”始终觉得“有人来过这里”“有人会敲门”。可当第三幕、第四幕他们真正走进房子,墙上的老照片、床底的夜壶、“男人”的敲门声,一切“有人已至”的痕迹摧毁了“他”最初的希望,而“她”欣喜地认为既然他们“已经买下了这房子/还有所有这些东西”,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想给谁开门就给谁开门”,只要这房子里“只有你和我”,他们“就已经远离了其他所有的人”。
第一幕里,除了开头三段对话,“她”对房子的可靠性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在舞台空间里,房子的位置虚拟在舞台后侧。在肢体动作的处理上,“她”坐在栈道中间背对房子,时而缓缓侧过头看一眼房子,房子对她来说是沉重的且随时可能坍塌的危险所在,即使“她”站在栈道上,距离房子仅一步之遥,但“她”的步伐是慌乱的。每当“他”讲到“我们自己的房子”时,“她”的表情都是疑惑的。从第三幕开始,“她”对房子的态度变得乐观起来。第一次走进房子,“她”就被“可爱的大餐桌”“老火炉”“旧冰箱”“旧窗帘”吸引。屋内戏里,“她”的走位开始更自由。在实际演出中,舞台上只有两把凳子作为演员的支点,其他剧本中提到的家具根本不存在,演员必须先确定家具的方位,再进行无实物表演,加入如抚摸餐桌、开冰箱门、拉窗帘等动作。
在“失语空间”中建立交流
在《有人将至》的第五幕,“她”和“男人”单独在厨房里,整幕几乎都是“男人”一人说话,“她”始终注视着窗外。失语的空间使得“男人”的出现显得滑稽而多余。对于演员来说,如何表演一言不发甚至几乎不动是极大的考验。在排练过程中,笔者曾尝试用两种方法来表现这个状态。第一种是完全屏蔽“男人”的所做所言,仅仅面无表情直视窗外,凸显“男人”交流无效的荒诞感。对于观众来说,这或许是可以接受的风格化的表演,但对于演员来说,内心始终是没有把握的。
在多次阅读剧本后,笔者发现“男人”大段的碎碎念并非索然无味,而是带有几分寓言性质。“这辈子/你不断地积攒东西/然后你死了/其他的人有他们自己的东西/而你的东西/就变得几乎一文不值了/生活就是如此”,这段话道出了人类从生到死的普遍真相。
《有人将至》这类剧本给予创作者无限的可能空间,对表演形式构成很大挑战。剧中的三个角色只用性别指代,台词基本为重复叠加。演员需要把抽象的人物丰满地立在舞台上,表现出“每个角落都无处藏身、无处可去的感觉”,这也正是福瑟剧作的普世性。演员将自己个性的一部分赋予角色进行自由创造,在剧本的词句之间寻找人物关系、心理动机、前史背景等,为表演提供多种可能性。舞台上,无论是言语动作还是肢体动作,都处于各种情感进行转换的动作链中。演员需要特别注意到身体与心灵的密不可分,在自己、他人和空间中挖掘动作所要表达的真实心理,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形象。
(节选自2020年《人文之友》中《为“抽象人物”创造角色个性——以《有人将至》中“她”的塑造为例》一文,略有删减。)
作者:曾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