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曾经要把帽子老师拉到县政府去,给县长当厨师,帽子老师拒绝了
■钟二毛
农村里办红白喜事,需要每个人都出力。煮饭的、烧茶的、洗菜的、切菜的、掌锅的、摆桌椅的、上菜的、接礼物登记礼数的,还有放响炮的。当然,这里最重要的是掌锅的、登记礼数的。
登记礼数的,需要文化,按说村里的帽子老师是最合适的。但恰好相反,帽子老师有重要的岗位:厨师。
村头的帽子老师,是个神人。
帽子老师其实是我的启蒙老师。小时候,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人家问他为什么帽不离头,他说是为了保护大脑。他是村子有文化的人,他这么说,大家都信了。以至于整个村的小孩子都戴着帽子上学,六月天热得实在没办法才脱掉。但为了保护大脑,家长们还刻意让我们留长头发,头发长了密了自然能保护大脑。一些村干部为了证明自己智商高,也悄悄留起大长发。现在闭眼一想,那时候,整个村,个个长毛黑发,整个一大猩猩家族。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帽子老师走了。那年,县里分下来一个很漂亮的女老师,姓很怪,姓“第五”。第五老师没教过我,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两个字:娇气。有天中午,我们在操场上玩耍,看到一只青蛙,大家追着过去看谁能踩死牠。结果,慌张的青蛙一跳一跳跳到第五老师的宿舍门口,当时她正在拿着一个银调羹吃着什么,看到小青蛙,哇的一声大叫,调羹、盘子甩在地上。接着就上不了课了,原因是吃不下东西。我们吓坏了,以为如果第三天她还吃不下东西,就有可能死掉,到时候我们肯定有责任,要被送到牢里当少年犯。好在第五老师第三天又捧起了盘子,拿起了亮铮铮的银调羹。
帽子老师追第五老师,但没追成功。他画了张她的裸照,贴在自己床头上。结果没过一个月,可能是寂寞,第五老师倒追到帽子老师的房间来了。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裸照,第五老师一生气,把帽子老师告发到了教办。帽子老师觉得面子大失,一走了之。紧接着,第五老师也调到别的学校了。帽子老师去了哪里,是我初三毕业那个夏天才晓得的。他去了海南岛。三年之后的夏天,帽子老师回到村里。一身黑不溜秋的,但他却偏偏天天穿着一件白衬衫。帽子不戴了,头是光头。好多人都在猜测帽子老师刚当完劳改犯出来。他呢,你不问,他不答。你问了,他答,我明天又要走了。很神秘很神经错乱的样子,一点看不出曾经为人师表彬彬有礼过。
按摩
我那时候十三四岁,对帽子老师更加好奇。一个晚上,我发现一个秘密,帽子老师一天晚上会洗两个澡。一个澡是晚上七八点钟,吃完夜饭后,男人都到河里洗澡,帽子老师也在里面。照样,你不问,他不答。你问了,他答,我明天又要走了。另一个澡是深夜十二点。这个澡,河里是没有人的。我找了一个深夜,悄悄下到河里,果然等到了帽子老师。帽子老师看到我这个多余的人也很惊诧,但也不好转屁股走人,脱光了,没进水里。毕竟我是小屁孩,帽子老师很快就自然起来。他喊我用他的香皂,说,进口货。我接过来,香皂哧溜掉水里了,帽子老师打着电筒往水里照,结果摸了好久也没摸出来,估计是被水推远了。
我以为帽子老师会为这个进口货发火。他发起了火可不得了,以前上课的时候,我领教过。没想到他倒没说什么,自己躺在了一块大石板上,然后喊我上来。他要我像他那样俯卧在石板上。
听说过按摩吧?
按摩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我迷茫地摇着头。
你躺好,我来帮你按。你记住,然后帮我按。
他翻身起来,叉开腿半跪在我腰后,开始用手指给我按摩。我一方面痒得想笑,一方面觉得这感觉好新奇。他示范完了,让我为他按摩。他一开始俯卧,我学着样子敲敲打打。一会他翻过来,让我继续。我吓了一跳。两个赤裸的男人,在月光下,面对面。看着他粗黑的下身,我扑通跳进了水里。他好像看透了我的羞耻心,哈哈大笑,然后跟我说,等你大了,带你去海南岛,喊小姐给你按摩,脱光了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按摩和小姐这两个词。要知道,那是八几年呀。由此产生的含混、暧昧的想象,几乎困扰着我的整个初中、高中,甚至大学。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我曾经扫过一个念头,到海南岛去读大学,体会下小姐按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晚上之后,帽子老师实现了他对村里人说的,又出去了。毫无疑问,他又去了美丽的海南岛。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觉得自己应该随他而去。
海南岛的传言
想不到帽子老师这一去,居然二十年不再出现。一开始三五年,大家还在传言,帽子老师在海南岛搞发达了,当了包工头,这次要再回来,估计要开汽车回来了。又三五年之后,大家开始说,帽子在海南岛流落街头了,想买车票回来的钱都凑不起,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摸回来。又又三五年后,说话又变了,说帽子进了黑社会了,天天一把斧子别在屁股头,不是砍人就是被人砍,二十四小时被人看管着,不准回家,要回家,肯定是死了。最后这三五年,连传闻都懒得传了,似乎帽子老师确实已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嘿,没想到,北京奥运会那年,帽子老师又回到村里了。倒没有看着汽车,也没有看到脸上有什么刀疤,外形好好的,而且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一天到晚穿着白衬衣,冬天也好,外衣里头一定是雪白的衬衣。好像也不怎么有钱,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住在老屋里,也没见他搞什么建设。唯一不同的是,他带回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一辨认才知道就是当年帽子老师画裸照的第五老师。村里人都想知道这二十年帽子经历的事情,尤其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后代。但和以前一样,你不问他,他不答。你问他,他答一句说,再也不出去了。
帽子老师果然再也没有出去。他在村里办了一个幼儿园,居然是免费的。幼儿园只有一个老师,也就是第五老师。第五老师每天穿得很干净很漂亮,用普通话和孩子们做游戏,很开心的样子。大家感觉这个幼儿园是帽子老师为第五老师办的。
村里大厨
不出去,自然就要经常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八年冬天,帽子老师父亲过辈,有个深夜,做道场的和一帮吹鼓手要吃夜宵,厨房的人熬了几个晚上,早卷着被子睡了。帽子老师就自己动手,把剩菜一热,然后抓了把酸萝卜就着半个猪肚子,炒了盘新菜。这盘酸萝卜炒猪肚子,成了抢手货,盘子刮干净了,师傅们还闹着要吃。第二天,帽子老师又做了一份,照样最受欢迎。一帮吹鼓手四处一宣扬,搞得村里帮忙的人都直流口水。就这样,帽子穿着孝服,用大锅给大家做了几道菜,哇,一端上来,气味都与众不同。一进嘴巴,口味好得不得了。帽子做菜的功夫一夜传了出去。后来几次大事都由他来掌锅,满堂喝彩。至于帽子老师的厨艺为什么这么好炒的菜这么香,有人就说是不是放了罂粟壳进去,也有人说这不奇怪,帽子老师几十年在江湖上闯荡,什么大世面没见过。
我大哥曾经要把帽子老师拉到县政府去,给县长当厨师。帽子老师拒绝了。我大哥讲,帽子老师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去了县城,就没有人给第五老师做饭了。
作者简介:
钟二毛,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专业委员会委员(小说类别)、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编剧、导演电影《死鬼的微笑》,二○一八年获第六十届美国罗切斯特国际电影节“小成本电影”奖,并获邀到纽约州立大学分享创作故事。
(注:本期元故事特辑与《明月湾区》2023年2月号同步刊载)
版权声明:
本专栏刊载的所有内容,版权或许可使用权均属晶报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复制或改动,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如需转载或使用,请联系晶报官方微信公号(jingbaosz)获得授权。
来源│晶报APP
制图:贺曦
编辑:李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