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四十二:读帖的意义与作用

言先生曾对南通一书家作过评价,认为他在学书过程中能够注重“读帖”而非“死摹”,这是一种积极、正确的学书途径。言先生在《守望精神家园》一文中说:

在掌握古代经典作品艺术规律与技法程式的基础上,他注重“读帖”而非“死摹”;注重传统经典审美风格特色的深层开掘与艺术精神的提升,即重在“妙悟”,领会“意造”。(《抱云堂艺评》)

米芾《伯修帖》

众所周知,“与古为徒”是进入书法殿堂的不二法门,而学古之道重在临帖。孙过庭《书谱》云:“曾不傍窥尺椟,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藉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如果不按照法帖学习,以班超投笔从戎、项羽但记姓名为借口,何谈书法艺术?任意涂鸦,不知道临摹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写,如果这样能够写好,不是很荒谬吗?可见临帖之重要。赵孟頫《独孤本定武兰亭十三跋》云:“临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这是对临帖最好的注脚。“玩味古人法帖”不仅仅在于临摹,还在于读帖。如果只临不读,难窥其奥妙,书法之义不可尽,不得其法的临习也就是徒摹其形而已。当然,只读不临,终究是口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读帖和临帖应该相辅相成、相互为用,成为玩味古人法帖之双翼。

读帖之“读”,是通过详观、察看,进行揣摩玩味,即观之入眼、铭记于心。关于读帖,古人早有深刻而精准的认识,卫夫人《笔阵图》云:“蔡尚书邕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达其源者少,闇于理者多。”蔡邕为了通达书法之源流,体味书法之奥妙,用百天的工夫在观摩碑碣,这种“读帖”的态度实在难能可贵。黄庭坚多次在《论书》中谈及读帖:“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学习书法,经常的临摹可以做到形似。但要做到心领神会,达到妙处,单单靠临摹是不够的,还需要读帖——多拿古法帖细看,这才是入神的重要途径。黄氏之言,让人想起欧阳中石先生十五六岁时跟随武岩法师学书法的故事。武岩法师有一次写了一个《兰亭序》中的“歳”字让欧阳先生临,结果他看了半天下不了笔,不敢写。法师问他为什么不写?他说怕写错了。法师道,不写就全对了吗?走吧!当欧阳先生刚走到门口。法师叫道,回家不许写。欧阳先生刚才把这个字看了个把小时,已经“吃烂”了,心想回家非写不可。就这样回家一写,就和过去写得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欧阳先生意识到,写字“看烂了”比“写烂了”强得多。欧阳先生的“吃烂”“看烂了”是一种精读,达到了“观之入神”,故“下笔时随人意”,和过去写得不一样。

米芾《丹阳帖》

李世民《论书》云:“以吾弱对其强,以吾强对其弱,敌犯吾弱,追奔不逾百数十步,吾击其弱,必突过其阵,自背而返击之,无不大溃。”李世民以临帖之时比作临阵,先观察帖中的布局,察看它的强点和弱点,找到下笔的去处,然后各个击破,以至获全胜,这其实就是重在读帖之后研究判断的过程。孙过庭《书谱》云:“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察”就是读贴,“拟”就是临摹。“察”在“拟”之前,帖读的深浅、领悟的高低,将直接影响临摹的水平。如果说临帖是学书者的日课,那么读帖应与临帖形影相随,于“帖”而言要读写一体。由于学书者自身条件有异,读帖的质量自有高下、境界、层次之分。比如在读帖中,或分析笔墨技巧、章法结构,或领悟碑帖的审美风格与特征,或人帖合一。读帖的方法、目的不一,其所得自是不同。

读帖之前是要选帖,选择适合自己的法帖就是最好的帖子。白蕉《济庐艺言》云:“医家谓人之所嗜,往往即其体内所缺乏者。我谓学艺所师,即其个性所相近者。学书者每以选帖质人,其实此等事正是讨老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可算旁人给你的一种参考。百年好合,总须自由恋爱。”“看见一种帖就去学,等于初与一个女子接触就爱上,欲订白头之约。将来难保,其危险正同。”白蕉以讨老婆比喻选帖子,既言简意赅又生动形象,选帖可以“自由恋爱”,但不可“闪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将会一事无成;可以不尊“父母之命”,但要参考“媒妁之言”,兼听则明。选择适合自己性格特点、又非常喜欢的经典法帖,精心习读,熟练掌握一家之法,进行立根,再去涉猎百家,进行取舍。读帖、临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快捷之径,亦无速成之法,学书者只能细嚼慢咽、常思常想、反复细品,慢吸收、慢积累。

读帖是书法学习的重要环节,就像读书一样,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全部领会,它是随着实践和认知的不断提升而逐步深入。读帖读什么?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董氏认为读帖如给人相面,不可只看其表,而应由表及里,深入其内。余以为读帖应以其文学性、书法性作为着力点进行慢读、细读、深读、精读。

苏轼《人来得书帖》

一是读其文学性。朱熹《读书之要》云:“大抵读书,须先熟读”,读帖就是读书,要熟读,就要识其字、辩其义。碑帖是特殊的书,没有标点符号断句的文言文,大量繁体字和通假字的出现等,都给学书者带来了识读的困难。要进入熟读的状态,要不急不躁、循序渐进的去为之。如此以来,读帖不仅是为了更好的练习书法,更是一种文化学习。碑帖内容读熟了,在此基础上再去查阅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碑帖的相关历史和文化背景、时代特色、创作渊源等资料。“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其文学意义也就有所了解,深入帖中与古人隔着时空来对话,与作者同悲喜心相连。如王羲之《姨母帖》,读到“哀痛摧剥,情不自胜”的句子,让人为之动容,同感悲哀;《兰亭序》中作者“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感叹,文章也随其时喜时悲的感情变化而极尽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之美。读帖的文学性有助于人帖合一,增强对碑帖内容的理解记忆,学古人之精神,为自己书法临习中蕴含“他神”而奠定基础。

二是读其书法性。书法性就是书法本体语言——笔法、字法、章法、墨法,主要从笔法、字法上去理解认识,观察每个字的结构特点、笔画写法等,也就是先有个感性认识,如同看见一个人先看到他的高矮胖瘦一样。有了感觉认识再去临摹,在临摹实践中发现不足,再去读帖研究,之后再去临摹。如此反复进行,“读”与“写”相互推动,不断深入,渐进书法的本体语言。王友谊在《临帖三境界》一文中说:“临摹可分为三个阶段,概括为‘务求形似’‘形神兼顾’‘得意忘形’三种境界。”于学书者而言,临帖第一步是要形似,惟有“一点一画必求肖合,一字一行务追酷似”,这样才能学到前贤的法度,使自己的书写习惯纳入正确的轨道。那么在读帖中就要读其笔法,获取经典范本的结构、用笔等基本技法,进而逐渐形成审美自觉。因为笔法是书法技巧的核心,弄懂了笔法再去临写,或者边读边临边运用,唯有此,方能心有拟效之方、手明挥运之理,其作品自有某帖的法度可观,也就入帖了。没有笔法的临帖只是照葫芦画瓢,在对临、实临阶段尚能应付,一旦离帖意临或是创作,那就成了临创两张皮,枉然学帖。

赵孟頫《定武兰亭序十三跋》(局部)

读帖不是读闲书,不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而要把字读活,去想象复原古人的书写过程和要领。所以,读帖的本质就是记帖,要反复读,反复记,记住碑帖中的书法语言并能感受其书法风格和精神,从而胸有成竹,进而随心所欲地书写。姚孟起《字学忆参》云:“古碑贵熟看,不贵生临,心得其妙,业始入神。”意思是说,临古碑前当熟读,方能心溯手追,穷其奥妙,自臻化境。这就要求书者在读帖的过程中要注重参悟。林散之《笔谈书法》中说:“艺贵参悟!参是走进去,知其堂奥;悟是创造出来,有我的面目。参是手段,悟是目的。参的过程中有渐悟,积少成多,有了飞跃,便是顿悟。悟之后仍要继续参,愈参愈悟,愈悟愈参,境界高出他人,是为妙悟。参悟是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的。参是吃桑叶,悟是吐出好丝来。不参而悟,如腹中无叶而难吐丝。”可见,读帖时吃的“桑叶”越多,并能通过思考进行取舍,汲取营养,这样在临摹时吐出的“丝”就越多,则创作阶段的“结茧”就越好!读帖要有很强的理解力,既有对历代经典碑帖的认识共鸣,又有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体会。阅历丰富、胸怀广阔、文化积淀丰厚,才能加深理解,达到眼高,容易入古。如果理解力不强就不能读帖学古吗?非也,这就要多读书、多学习,以陶胸次去寒俗,进行自我提高。

   汤临初《书指》云:“善学书者,其初不必多费纸墨,取古人之书而熟视之,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字成而以相校,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然后多书以极其量,自将去古人为不远矣。” 姚孟起《字学忆参》云:“冷看古人用笔,不贵多写,贵无间断。”可以说,读帖的过程,是书者思考的过程,是书者与法帖精神融合的过程。那么,读帖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越多,其体味越多、理解越多、思考越多,从而胸罗宏富、眼界开阔、志趣高尚,创作时才会得心应手、随心所欲。读帖是学书过程中一个关键点,通过理论意识的提高,从而正确熟练掌握书法的技能,由此沿着正统书法的脉络走下去。这对全面提高书者的临帖水平、创作水平有至关重要的实践意义。

“帖”的读和临,并没有绝对的先后顺序,先读后临、先临后读、边读边临都可以。如果只临不读,终究事倍功半,因为读帖可以达到“眼高”,再通过临帖来解决书写中“手低”的问题。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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