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四十五:南北结合,碑帖相融

碑与帖是两类不同甚至相对的书法艺术种类,其美学特征亦有很大差异。从书法审美上讲,碑有拙朴、浑穆、雄健之壮美,所具有的金石气可以说是碑派书家所迷恋和向往的理想审美境界。而帖有妍媚、清逸、潇洒之优美,四溢出来的书卷气体现了一种技法高超娴熟的传统美学风范。二者交相辉映,融合嬗递,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中对此说:“南帖为圆笔之宗,北碑为方笔之祖。遒健雄浑、峻峭方整,北派之长也。《爨龙颜碑》《龙门二十品》《吊比干文》等为其代表。秀逸摇曳、含蓄潇洒,南派之长也。《洛神》《兰亭》《淳化阁帖》为其代表。”碑和帖是兴盛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书法艺术,各自取得辉煌的成就,共同彰显了中国书法艺术之美。

碑、帖二者在艺术形象及其技法表达上有区别,在书法美学上也各有其美,历史上亦有书家在对碑、帖的比较性研究中有着不同的思考和主张。如米芾一生中只着意于书法的原帖,一直主张“石刻不可学”,认为碑不如帖,哪怕是“下真迹一等”的摹本也要比碑本好,非到不得已才去看碑本。自清初碑学滥觞,清人阮元、包世臣和康有为等都尊碑抑帖,尤以康氏极端。在阮、包、康等人尊碑抑帖的过程中,又出现了另一种倾向,即认为南北二派不必区分,对碑、帖强分高低毫无意义。刘熙载《书概》云:“索征西书,世所奉为北宗者。然萧子云临征西书,世便判作索书,南书顾可轻量也哉。”“余谓北碑固长短互见,不容相掩,然所长已不可胜学矣。”刘熙载以南派书家萧子云学北派之宗索靖的书法为例,说明南帖北碑只是风格不同,并非相互对立,可以相互借鉴和融合,相互促进和提高。启功在《碑和帖》一文中对此也有形象而直白的阐述:“碑和帖没有谁低谁高的不同,只有用途上的不同。说是我要喝汤,拿着调羹拿着勺。我要夹个菜,我拿着两根筷子夹。那不能说汤勺是高,筷子就低,问题是你吃饭时,是勺和筷子都要用的。这种事情多了。服装上,用具上,下雨我打伞,不下雨我就不打伞,那么说打伞就是高明的,不打伞就是俗人,没有这个道理。这里只是一个工具、符号、用途的不同。”

言恭达  自作诗《致青春护士》

 言先生对此也有辩证而理性的认识:“在书法风格史上南北之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决不能做简单的比较。特别是这一二百年来考古的大量发现,使我们有条件看到古人难以想象的那么多的书法资源,使我们客观地认识到南北书风既相隔、相离,也相重、相叠。”“要视碑与帖为鸟之双翼,应明确碑和帖有着独立的艺术审美价值,它们既独立又互融,这才是科学的书法发展观。”他认为碑、帖二学虽相互冲击但各有所长,可以相互交融,互为补充,不可分割。泥古而不拘于古、重变化求创新的言先生,早在八十年代就开始探索自己的艺术风格,以“以篆入草”“以草入篆”对碑帖相融进行艺术实践和学理思考。以碑学强其骨,帖学取其研,碑帖结合、方圆兼施、迟留有度,从而增强线条的质量和丰富的变化,既有碑的厚实、凝重、拙趣,又有帖的流畅、酥润、清逸,达到了碑帖相融的至高境界。言先生在《借得梅花一缕魂——我的学书之路》一文中对自己碑帖相融的书法实践进行了总结:

“相书”有“南人北相”之说。江南书风,多呈阴柔美,乏阳刚气。我欲求“南北结合”“碑帖相融”,达到北“势”与南“韵”有机统一,将恢宏之豪气,清畅之逸气结合起来。将碑的凝重苍茫,帖的醇雅精微,简的天趣率真结合起来, 在充实中求灵逸,于娴静里把握节奏,捕捉感觉中蒙眬而又微妙的深层意象。然“相”始终还是“南相”,一如江南菜肴,除加“神仙鸡汤”外还可增真辣味,以“吊鲜味”。(《抱云堂艺评》)

言先生立于自身书法实践,以独立的书学思考和美学思想谈到了碑帖相融,其主旨有二:一是怎么融?这是方法;二是融成什么样?这是审美。由此也可看出,言先生“清、拙、厚、大”的书法美学思想是对碑、帖二者书学审美的提炼和概括,也是碑帖相融的审美标准。言先生碑帖相融书法创作观念的生成,是深受其师曼翁老的影响,他在《沙曼翁艺术思想的时代意义》一文中说:

曼翁先生的书法(尤其是篆隶)与篆刻艺术承周秦吉金石鼓之气韵,继汉唐碑帖之风神,从清代碑学的樊篱中走出来,开辟了一条当代碑帖相融的写意新路。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继吴昌硕后的又一高峰。(《抱云堂艺评》)

沙曼翁  石涛题画诗

进入清代中后期,帖学式微而碑学兴起,碑学之兴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行草书乃至整个书法领域的审美境界,突破了“行草书就是帖学、篆隶楷书就是碑学”的思维定式,从而使人们对行草书的审美有了新的视角与高度。晚清以来,何绍基、赵之谦、沈曾植、杨守敬等人认为碑帖二者“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特别提倡碑帖并尊,自觉地致力于碑帖相融之路。说到碑帖相融,究竟怎么融合呢?朱天曙在《艺微》中认为:“一曰:帖法‘融’碑意,故得厚;二曰:书卷气‘融’金石气,故得朴;三曰:疾书‘融’渐修,故得‘兴’;四曰:整篇‘融’涂改,故得‘趣’。”并以此来审视颜鲁公《祭侄稿》,认为其当为融合之杰作,这无疑给我们提供了关于经典法帖鉴赏的新角度和新方法。颜真卿的字既具有帖学之法度,又富有碑学之质感,沙孟海先生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中称:“颜真卿的字……兼有帖学、碑学之长——帖学和碑学,本没有截然的区别。”沙老认为颜字具有帖学、碑学双面属性,这应成为当代书法创作的又一重要取法方向。

如说起帖学,往往以“二王”为宗,但王羲之的行书不乏碑趣,“有不少字结体酷似魏碑,即使不能直指其学碑(王羲之当然不可能学魏碑),或暗合、或受影响,总之结果是这样的。”(孟会祥《读白蕉》)其实,王羲之也是学过碑的,他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自述道:

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

赵之谦  致伯迟札(之一)

由王羲之的学书经历可以看出他是兼学碑帖的,若只将他视为“帖学”“南派”的始祖,难免对其艺术价值理解会有偏颇。王羲之的书法不只是展现出舒缓的、雅致的、中性的艺术形象,也不只是有淡泊自然、雅和平正之秀美,还有壮美的一面。刘熙载《书概》云:“右军书以二语评之,曰:力屈万夫,韵高千古。”刘氏的两句话点评可谓言简意赅,一语破的,全面而深邃地概括了王羲之书法的美学特征——既有“韵”的秀美又有“力”的壮美。其壮美所体现出来的厚重、宏大、率真、质朴等审美趣味,无疑是源于碑的审美观及其思想内涵。王羲之的书法同时显现出力和韵,这是阴阳调和的辩证统一;同时呈现“秀”和“壮”的审美,可以说是碑帖相融的美学所在。当今书家对于这点应给予关注和思考,从而启发我们对碑帖相融的深度认识和理解。

从王羲之、颜真卿、欧阳询、黄庭坚到傅山等,皆有学碑的考证,由此可认为历史上大多数书家都有这样的经历。从书法发展趋势看,当下及今后书法创作主流还是以碑帖相融为主。当然,碑帖相融不只是技法的问题,也是人格品格的延续和统一,这还关系到书家自身的学书根基功力、审美取向、学术素养,以及融合变通的能力,所以,并不是每个书家都适合这么去做。启功认为:“碑与帖,譬如茶与酒,同一人也,既可饮茶,亦可饮酒。偏嗜兼能,无损于人之品格,何劳评者为之轩轾乎。”书者师碑还是师帖?可以说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不管是师碑还是师帖,要想进行碑帖相融的书法创作,必须要深谙碑帖相融的要义并具备这种能力。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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