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边关风雪路,百年家训思如故

离家以久,犹记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祖父、父亲、叔父、我,四人围坐在那张年已近百的八仙桌旁。

古拙陈旧的桌腿仍在牢牢支撑着桌面和其上的餐盘。四四方方,立于中堂,老而弥坚,鬓已微霜。廉颇尚能饭,何日遣冯唐?

昏黄暖融的灯光将厨房映照得通透明亮,久居二十多年的陋室,平日里未曾着眼的一些细节,在此时此刻,竟也纤毫毕现。当然,也包括祖父一容一形:鸡皮鹤发,老迈的手掌上遍布着时光的痕迹,那是岁月毫不留情镌刻其上的手笔。怎么洗也清不净的指污甲垢,怎么擦也抚不平的皲裂伤痕。沧桑浑浊的双眼历经古稀风霜,目光交汇,传达出经久耐用,朴素深刻的智慧。

爷爷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早逝的曾祖父将他送入学堂。在那个与同龄人一样砍柴火,割猪草,插稻秧的年纪,他还能接受文化的洗礼。然而好景不长,在曾祖父撒手人寰之后,他也只能被迫终止学业,但好歹上过学,读过书,识过字,在那个文化人不多的年代里,他也能算是个“秀才”。耕读传家世,诗书立门庭。劳作与苦学贯穿他整个童年。

彼及成年,按部就班地成家立业,然而麻绳偏从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老一辈浙江人的冒险精神,艰苦创业他兼而有之,偏偏忠厚老实,没有为商的精明算计。命运从未对其青睐,财神从未将其眷顾。浪打船沉,舟舸倾覆。若无贵人相救,怕是葬身茫茫太湖烟波浩渺之中。让父亲和叔父再次经受他经历过的痛苦。

他也想当行商坐贾,他甚至有野心开创豪门巨族,奈何最后只能做一个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是生命长河中的细沙,挫折磨难如淘篓,时代是淘金者,将少数人洗濯得熠熠生辉,将多数人冲刷得支离破碎。连同他们的雄心壮志,连同他们的半生积蓄,甚至连同他们的身家性命都被吞噬殆尽。“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想当天蓬元帅,首先你要是一只修炼有成的猪精。而不是困于尺寸之地,囿于方寸之间的土猪,终日为兽栏棚圈所围。即使胸有抱负,居不盈尺,何展所志?祖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可惜他不是时代的弄潮儿,最后终被浪潮湮没。“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鲈鱼虽鲜美,终不得其味。可惜啊“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一旦浪打船沉,潮起舟倾,风卷舸覆。那你只是“千帆竞过”下的“侧畔沉舟”

挫折消磨了他的斗志,苦难倾颓了他的雄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蹉跎半生的爷爷选择归耕陇亩,终日黄土为友,锄犁作伴。水乡泽国的风温柔和煦,拂面而过时却没有带给爷爷太多柔情。爷爷并没有教会我什么,但那种吃苦耐劳,坚毅恒久的奋斗精神“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如春风化雨般滋润心田,熔铸进家风家训,镌刻进血脉传承。

“这是我那福薄的父亲教给我的,娃儿,今天爷爷教给你”粗大皲裂的指节捏着一根烟,随着氤氲的烟雾吐露朴实无华的语言。

桌面方正顽固,桌布翻折自如。老旧的桌面尽管擦拭一新,仍有隐约可见的划痕油污。与之不同的是,桌布一洗便又焕然一新。

爷爷坐于主位,父亲和叔父相对而坐。正如他们来自一样的原生家庭,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外貌与性格:一个矮胖朴实,一个高瘦精明。

世人只看到桌布的艳丽整洁,赞美其崭新华美,而无人多看桌面一眼。桌布的光彩照人遮盖了他伤痕累累的病体残躯。岁月的划痕牢固地粘合在他的肌肤上,任百般摩挲也无法抚平。鲜艳的桌布摆齐展平,轻轻一擦亮丽如新。

温润的湖畔水乡孕育着两个年轻的生命,广袤坚实的平原厚重了他们的肩膀,柔和甘冽的碧波滋润着兄弟俩的心房。改革开放步入新时期,正等着风华正茂的兄弟俩大展拳脚。

筚路蓝缕,惨淡经营,在雨后春笋般的从商者里,他俩也是茁壮拔尖的一批。然而不同的性格恰恰决定了不同的命运。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性淡如水;一个嗜赌成性,一个小赌怡情。与他们通电话,一个教我本心纯粹,脚踏实地。一个教我精于人事,取巧钻营。憨直也好,精明也罢,不过是不同的处世方式。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有的只是无可救药的蠢人。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随波逐流成了最好的生存方式。“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桌面被桌布的光鲜掩盖,桌布尽情展现自身色彩。桌面厚重沉稳,屹立如山。桌布几无定形,随时而换。我知道的:一个教我的受用一时,一个教我的经用一世。

餐盘排列码放在桌上,整整齐齐罗列成家的模样。盘里装的什么菜?是“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还是“疏食饮水,残羹冷炙”素洁朴拙的瓷盘里装的可能是佳肴盛宴、山珍海味,精致华美的玉碗里盛的也可能是粗茶淡饭、咸菜腌肉。

母亲和祖母在炉灶前忙碌着,炙热的火舌舔舐着锅底,怎样的食材该烧制成怎样的菜肴,两个家庭主妇的胸中早有腹案。一盘菜,在它出锅的那一刻早已决定他的色泽、滋味。但总有些外力,或多或少地可以带来些许改变。经受烈火炙烤烹饪,尝遍尘世百味。有些菜没熟,索然无味;有些菜充分翻炒,有滋有味。就像孙悟空,只有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出来的,才能炼就真正的火眼金睛。有些菜未加调料,食之无味,有些菜遍尝酸甜苦辣咸,津津有味。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青菜有豆干香菇的调剂,色彩明艳,吸人眼球;猪肉或配以萝卜,或加以茨菇、土豆,口感爽滑,香远益清。小鸡少了蘑菇,不成菜品;猪肉缺了粉条,不是菜肴;鳝段失了洋葱,不为菜式。

各式各样的菜品,盛于餐盘,置于桌上。任吃货挑选,任食客品尝。其实你是什么菜,在出锅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重要的不是菜式,而是是否有钟情于你的食客。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南下求学问道,西行从军入伍,遍尝尘世五位味,看惯人间百态。好在有三位“主厨”,在我出锅前一刻,将油盐酱醋,悉数灌入我腹。好在有诸多“佐料”调剂我平凡单一的“味道”。我兜兜转转的二十多年,也因为有了他们,多了别样的色彩。在这个天下人父的节日里,我于边关回望,愿父辈永寿安康。

万里边关,风雪筑路,百年家训,常思如故。

(作者:沈家磊  袁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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