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五十三:笔墨是中国书法的本体要素

《汉书·扬雄传下》云:“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这是最早出现“笔墨”一词的,指的是写字、绘画的工具。在四百多年后的南齐王僧虔《笔意赞》有这样一句话:“浆深色浓万毫齐力。”虽没有提到“笔墨”一词,但说的就是笔墨问题,“浆深色浓”是形容墨色,“万毫齐力”讲的是讲用笔。笔墨是中国书画的主要表现语言和技巧方式,是书画家艺术观念、审美倾向、思想情感的载体,也是观者对作品进鉴赏、评价的重要标准。可知,笔墨问题是中国书画最本质、最核心的问题,言先生在《抱云堂艺评》一书中认为:

古人云:“盖笔者墨之师,墨者笔之充也,且笔非墨无以和,墨非笔无以附。”笔墨是中国书法的本体要素,中国书法靠一根线寄托了艺术家无限的情感与思考。谢赫“六法论”中首推的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就是要求书画创作的笔墨性成为审美价值判断的前提。试想,无“笔精墨妙”,何谈“风韵难及”呢?(《诗书秋色里的交响乐章》)

笔墨技巧根植于主观情思。笔墨本是写人的胸襟,笔墨虽出于手,实根于心。古人评论“……鄙吝满怀,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释,何来冲穆之神?”故“心醇”才能“笔和”,“识到”才能“笔辣”。(《我们以什么贡献这个时代?——从“当前书法创作学术批评展”谈起》)

董其昌  临苏轼《杭州营籍帖》

言先生认为“书画创作的笔墨性成为审美价值判断的前提”,可以说,“笔法”和“墨法”作为书画艺术本体中的重要语言,二者关系看似分离,实则合体的范畴。五代时期的荆浩作为北方山水画派之祖,他认为唐代山水画的兴起在于笔墨并用。其《笔法记》称:“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缒”。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也提到荆浩曾对人说:“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荆浩认为吴道子的线条笔力充足但少墨色变化,而项容的墨色变化丰富但少用笔之法。从而认为“吾当采二子之所长”,取两家各自在用笔、用墨上的所长,做到用笔有变化,用墨有天趣,从而达到“人以为天成”的效果,“故所以可悦众目使览者易见焉”(《宣和画谱》)。因此,他在《笔法记》对笔墨并重关系说道:“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

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将笔和墨的关系分开了来谈:“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然沈宗骞则反对将二者的关系分开,其《芥舟学画编》称:“笔墨二字,得解者鲜,至于墨,尤鲜之鲜者矣。往往见今人以淡墨水填凹处,及晦暗之处,便谓之墨,不知此不过以墨代色而已,非即墨也。且笔不到处,安得有墨?即墨到处,而墨不能随笔以见其神采,尚谓之有笔而无墨也。”可见他十分重视笔法与墨法与的关系,而且在书法上也遵循着这一笔墨之间的辩证关系。

董其昌《试墨帖》局部

董其昌在用墨上也视同用笔一样讲究,认为二者都是表现书法神采、气韵的重要技法,他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字之巧处,在用笔,犹在用墨。”王澍在笔墨关系上认为使用健毫及浓墨,最能表现苍拔雄劲之笔力,其《论书剩语》云:“墨须浓,笔须健。以健笔用浓墨,斯作字有力,而气韵浮动。”刘熙载《艺概》称:“笔为性情,墨为形质。使墨之从笔,如云涛之从风,斯无施不可矣。”是说笔是内心和情感,墨是外形和躯壳,假使墨能跟随着笔,就像彩云和波涛伴随着风,那就没有不可能施展的地方了。这也是言先生的所识:“笔墨本是写人的胸襟,笔墨虽出于手,实根于心。”

黄宾虹在长期的书画实践过程中,总结出了独具特色的用笔用墨方法“五笔七墨”,“五笔”者,即“一曰平,二曰圆,三曰留,四曰重,五曰变”;“七墨”者,即“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泼墨法,积墨法,焦墨法,宿墨法。”这既体现其绘画的笔法又体现其书法的笔法。他主张“书画之道,不外笔法、墨法、章法三者。用墨之法全视笔中而出,一笔之中有数色之墨,一点墨之中有干湿互用之笔,此谓有笔有墨。”就是笔墨相融合的意思。潘天寿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对笔墨关系阐述的更直接,说:“笔不能离墨,离墨则无笔。墨不能离笔,离笔则无墨。故笔在才能墨在,墨在才能笔在。盖笔墨两者,相依则为用,相离则俱毁。”说明“笔”与“墨”在书画创作中是相互生发、相辅相成,是不可偏废一方的。好的作品必然是有笔有墨,墨随笔出。

自宋以后,大多书者在重视笔法的同时,无不重视墨法,同时也深刻的认识到墨是表现用笔的,用笔是书法的根基,也就是说墨法依存于笔法,离开笔法谈墨法则是空谈。周星莲《临池管见》云:“不知用笔,安知用墨?”刘熙载《书概》云:“书以笔为质,以墨为文。凡物之文见乎外者,无不以质有其内也。”黄宾虹《论墨法》称:“古人墨法妙于用水,水墨神化,仍在笔力,笔力有亏,墨无光彩。”这些论述,无不指出在书法本体语言中,笔法是内在、是根本,而用墨是外在的修饰,这也道出了笔墨“质文”的关系,是对立,而非平等、从属,但这种对立又是统一的,因为笔法要借以用墨来彰显,而用墨要以笔法作为依托。笪重光《画筌》云:“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以笔控墨,笔是字的骨干,也是墨的筋骨。这给笔墨关系做了最好的注脚,突出了笔的重要性。在书写中虽是以笔为主、墨为辅,但书者对墨法认知的深浅和运用程度,直接影响笔法的表现,所以用墨虽是小技,却有大道理。

颜真卿《祭侄文稿》

书法本于笔,成于墨。在书法艺术创作中如何运用笔墨这一主要表现手段呢?言先生从中国书法史、书学理论方面,并结合自己的亲身实践,在《境界与品格》一文中以《兰亭序》《祭侄文稿》两件经典法帖为例,阐述了笔法和墨法的技法运用及其审美性。说:

《兰亭序》用笔极为丰富,中侧、方圆无不具备,且提按有致、棱角分明,转折多以顿笔向下,方笔为之,表现出娴熟的书写技巧。《祭侄文稿》用笔以篆籀之法中锋为主,提按、顿挫,洒脱灵活,一任自然;转折或以圆笔暗过,顺势而下,或以顿笔裹锋逆笔完成,提按、使转、方圆、疾徐变化多端,无一相同之处;情随笔走,意从情生,天然率真,完全是自由王国之最高境界。从墨色变化方面来看,《兰亭序》为勾摹填墨,且当时还不求用墨变化。《祭侄文稿》从“维乾元元年”,浓墨开始,渐写渐枯,至“蒲州诸军事”完成了墨色的第一个小高潮——既是墨色需要,也是情绪需要。恰到好处的是,渴墨写到“军事”二字没有继续书写,而是重新蘸墨书写下一个“蒲州”。这样既避免了渴墨到底的单调,又使“蒲州”二字与两边墨色形成对比,不使此行出现“漏气”。此后从“蒲州刺史”起,或浓、或焦、或渴,墨尽蘸墨;或于笔中求墨,或于墨中求笔。随手修改、信手涂抹的墨团,给整篇平添了淋漓痛快之气。此卷墨随笔走,过渡自然,绝妙神奇,只可有一,不可有二。也许有人会说,《祭侄文稿》在墨色上没有湿墨和淡墨,使用墨上少了些许变化。其实,这也许正是《祭侄文稿》墨色之绝妙与美学追求之纯洁二者完美结合的一种体现。书法艺术创作常识告诉我们,如果《祭侄文稿》运用了湿墨、淡墨,不仅不能很好地表现阳刚、崇高的悲壮之美,反而会妨碍其阳刚、崇高、悲壮之美的充分展现。正是笔法与墨色的娴熟和纯正,才使我们欣赏到元气淋漓、情绪昂扬,具有崇高、悲壮之美的《祭侄文稿》。(《抱云堂艺评》)

黄宾虹  致朱砚因札(局部)

笔墨之用是中国书画艺术的标准性的特征,也是中国书画艺术审美的标准,因此,笔情墨趣就成了中国书画欣赏的重要内容。从言先生的解读中可知,书画艺术中的笔墨除了存在“有笔无墨”“有墨无笔”问题外,还存在笔墨格调高低的问题。虽然历来对笔墨格调高低的标准认识有所不同,但还是有共识的,比如说“气韵生动”“冲穆之神”“天然率真”“浑厚华滋”等都是形容笔墨格调高的。而格调低的笔墨常被称为“病”或“忌”,如“雅、甜、俗、赖”“板、刻、结”以及“鹤膝蜂腰”“春蚓秋蛇”的病笔等。钟繇云:“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杨慎《书品》云:“姜白石云:‘徐季海之渴笔,譬如绮筵之素馔,美人之淡妆。’倪思以痴重笔迹为墨猪。元班彦功之字,评者以为死猪肠,可以喻矣。”那么,“多力丰筋”“绮筵之素馔”“美人之淡妆”就是笔墨格调高,而“无力无筋”“墨猪”“猪肠”则为笔墨格调低。人们往往把笔墨格调高低的问题归于“功力”,但实际上不止于此,言先生一语中的地指出“笔墨技巧根植于主观情思。笔墨本是写人的胸襟,笔墨虽出于手,实根于心。”

学习书法不二法门便是“学古”,就是学习古人成熟的笔墨程式与技巧为“我”所用,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有着自我及时代特点的笔墨风格,正如言先生在《抱云堂艺思录》中所识:“笔墨是书画艺术的本体核心要素,是书画家心灵的迹化,气质的彰显,审美的传递,学养的标示。”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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