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 笑傲江湖一书生——金庸的侠义情怀与人生

金庸能成为侠之大者,靠的不是“武功”,而是侠骨柔肠,一颗道义之心。仁者无敌。这位亦儒亦侠的书生,将同情之心给予弱小者,将景仰的目光投向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最终成就了自己的武侠人生,成为笑傲江湖的一代宗师。

■蔡益怀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

一个智者的自谦之辞,大可不必当真,然而,他的真情告白却不能不重视。金庸在自传体文章《月云》中的这番话,貌似轻描淡写的扯白,实则是对自身文学功业的自我评定。他说,在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时哭出声来,在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在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伤心……流着泪写作,这正是其独步武林的秘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千古文人侠客梦。古来的士人骚客,但凡有理想气节,莫不是做梦的人。荆轲有梦而燕巿高歌,太史公有梦而为游侠立传,陶潜有梦而有桃花源,杜甫有梦而登楼咏梁父。忧国忧民,从来是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精神特质。心怀天下,让他们多了一条骨头,或者骨头里多了一点血气。“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的这句名言,固是对读书人与侠士的讥刺,却道出儒者与侠士的使命与气性。

金庸,正是这样的书生,外表儒雅温良,体内却隐伏着一个“齐天大圣”,有“猴性”的基因。出身于浙江海宁大户人家的他,原名查良镛,年少顽皮,在镇上读小学时自封为“独裁者”;读中学时以一篇墙报配眼镜蛇漫画,影射国民党的训育主任,被学校开除;转学衢州,在《东南日报》发表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闹学潮时又是积极分子,被列黑名单;十八岁去战时首都重庆求学,入读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又因“污辱校长”将蒋介石比作希特勒,再被开除。之后,他在上海的东吴大学读了一段时间的法学,但终究没能系统完成大学教育。缺陷有时会形成心结,成为执念。他晚年在英国剑桥大学修完哲学硕士,又攻读博士,求学的欲望多少出于补偿的心理吧?投身社会后,他进入报界,先是在杭州的《东南日报》做记者,后考入上海的《大公报》,并于一九四八年被外派到香港,做翻译与编辑工作。一心想以外交报国的他,一度北上求职,然吃了闭门羹,只好折返香港再谋发展。

从这份履历可以看到,查先生年少时就不像别人那样“安份”。如果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那么大概也正是这种“少年狂”,一种理想主义的“执”,决定了他的人生。他就凭着一股儒者的“侠气”(也是傻气),闯出一片天地,成就了集报人、文学家、史学家身份于一身的人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查先生任职于《新晚报》,又作编剧、导演,写影评做翻译,身兼数职。一九五四年,一个偶然的事件在港澳发生,也由此改写了查先生的人生走向。话说当年香港的两大功夫门派的掌门,白鹤派的陈克夫与太极派的吴公调,在澳门摆擂台一决高下,引发社会热潮且催生“新派武侠小说”。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连载,大受欢迎,成为新武侠的开山之作。次年,查先生的《书剑恩仇录》也诞生了。由“镛”字左右分拆而来的“金庸”,一举成名,开始了他的武侠人生。

《书剑恩仇录》于1955年2月8日开始在《新晚报》连载(影印)

武侠文化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游戏”规则,其核心价值观在一个“侠”字上,即忠义观念,所有的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是非黑白、正邪之争,都由道义之剑来决断。早期的武侠小说,大都以简单的二分法看世界,名门正派与魔道邪教势不两立,充满“快意恩仇”意识。金庸笔下的“江湖”同样存在壁垒分明、正邪对峙的门派,以及黑白分明的判断原则。不过,其作品已超越了旧派侠义小说除暴安良、忠君报国的意识,渗入了传统士大夫精神。《射雕英雄传》这部广受欢迎也影响巨大的力作,便集中体现了金庸的侠义观。

明河版《射鵰英雄传》插画(作者︰姜云行)

“华山论剑”,郭靖艺登绝顶,成为武林至尊,胜在有不凡的真境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且看他与成吉思汗的一段对话: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

“为民造福”,体现的是传统的儒家文化意识。说来,金氏武学的“九阴真经”,内核正是中华文化的传统智慧:“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射雕英雄传》于1957年1月1 日开始在《香港商报》连载(影印)

金庸笔下的“江湖”是现实世界的镜像,换句话说,他是在以武侠小说的形式,洞察世情、诠释社会历史现象,评说是非曲直。他以“江湖”的虚拟时空场域,演绎人间百态,又借一个个大侠的言行表达侠义观念。在《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说:“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这样责问嵩山派的费彬:“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在《天龙八部》中,萧峰(乔峰)面对武林群雄的围攻,求玄慈大师指点迷路,玄慈道:“咱们学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孽的一念,便是功德。”

这就是金庸的侠义思想,他以这样的情怀行走“江湖”。

《明报》发刊号(影印)

“大侠”只是其身份之一,事实上,他的终身职业是报人。在他的话语世界里,还有一大范畴:社评、政论,以及史论。

金庸始终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受拘束的人。一九五九年,这位报国无门的文人,另觅路径立业做大事,创办了《明报》。他奉行“文人办报”的精神,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为信条,开创自己的报业王国。在新闻事业上,他十分景仰两个人,一是《大公报》的创办人张季鸾,二是英国的著名报人、《卫报》主笔斯科特(C.P. Scott),且将他们的名言奉为圭臬:“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事实是神圣的,意见是自由的”。

他以此践行新闻理想,确立编辑方针。他自己身兼社长、总编辑与主笔,一只手写小说,一只手写社评、时论。在虚拟的武侠空间,他以梦幻之笔折射现实;在客观的新闻领域,他以理性之笔针砭时弊、阐发观点。香港的特殊时空环境,给了他施展拳脚的有利条件,也让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专栏文章《明办是非 积极中立》中,他明示立场与态度,“凡是有利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赞扬之;有害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反对之。如果国家的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发生矛盾之时,我们以老百姓为重。”他以民众的利益为本,站在弱小者一边,同样体现的是“为国为民”的侠义情怀。

金庸的另一绝学是历史。当年在上海时,他第一次读到英国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的《历史研究》,仿如进到一个从未听到、见到的瑰丽世界,此后数十年凡汤氏著作见一本细读一本。他深服于这位二十世纪史学大家的史观——“世界上各个文明所以能存在、进而兴旺发达,都是由于遇上了重大的挑战而能成功应付”,且引为人类文明发展的普遍规律。他的史学功夫可从《袁崇焕评传》《成吉思汗家族》《关于“全真教”》等论著中洞窥一斑,也可在他的小说与社评中得到印证。他从袁崇焕的奏章、诗句,以及相关史料中,看到了这位明末抗清名将的耿耿之怀,将之与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德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悲剧英雄相媲美,为之慨叹“当真是英雄落寞,壮士悲歌”,写到将军的枉死时,更是“热泪盈眶”。

这就是金大侠,一个有侠义情怀、有社会理想、有不凡史识的书生。心存“兼善天下”的士大夫精神,自有终极关怀之大境界,其真经绝学奥妙在此。

由侠到人蜕变心路

“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甚么”“江南七位恩师与洪恩师是侠义之士,竟没有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

这是大侠郭靖的困惑,同时也是金庸自身的人生难题。

自古圣贤多忧思,有大境界的人都会承受大苦恼。金庸也不例外,每每摆荡在理想与现实、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纠结于进退取予、是非成败。一如哲人柏拉图所形容,人的心灵马车由两匹马驾驭,一匹驯良一匹狂野。金庸的内心世界也常常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他有名士的风流,也有世故老人的俗气;有恢宏的格局,也有小器的肚肠。如果要在其笔下的人物中找到他的化身,可以说,憨直的郭靖是他,怀才不遇的陈家洛、深情的杨过、饱历江湖险恶的令孤冲,乃至游戏人间的“世界仔”韦小宝也都有他的身影。他本身就是矛盾人格的混合体,注定要为名利得失、恩怨情仇所缚,为灵肉冲突所扰。所有的这些纠结、矛盾,大致可从家国恨、儿女情的维度来追根溯源。

金庸的家国情怀、忧患意识,与成长的环境、经历息息相关。浙江海宁是良渚文化发源地,人杰地灵,近代出过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等名人,金庸曾形容他们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悲剧意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查家是当地的望族,书香世家,祖上出过大诗人查慎行。金庸的祖父查文清做过知县,处理过民众烧教堂事件。这位丢了官的老人,在孙儿的心房里种下两颗种子,一是外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识,二是多读书的观念。金庸的父亲查枢卿是个心地纯良的乡绅,受过西洋教育,他在圣诞节送给儿子的礼物是狄更斯的《圣诞颂歌》。这本表现互助互爱思想的西方名著,也深深感染了金庸,更成为陪伴其人生的宝典。他曾说,“我一年比一年更能了解,这是一个伟大温暖的心灵所写的一部伟大的书”。金庸的母亲在战乱中患病早逝,生前的言传身教也给他留下宽厚待人的影响。哥哥在上海读大学,给他带来的是五四新文学著作。金庸在读过巴金的《家》后,懂得了“要平等待人,对人要温柔亲善”。他像觉慧对待凤鸣那样,善待家中的丫头“月云”,虽嫌她长得丑而无恋爱之心,却立心不打她骂她,有时还会讲故事给她听。这就是少年时代的金庸。家教家风的熏染,形成了他立身处世的思想底色。而家国的兴亡、人世的变故,又给了他别样的人生教育,铸就了他的侠义心性。

生长于风云变幻的社会历史时期,他像许许多多的国人一样,身历家国离乱之不幸,对暴力的无情,对祸福的不测,有异于常人的深切认识和感怀。大时代的烟尘降于个体生命的头上,可以成为灭顶之灾。父亲的厄运,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他为此“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后来,在写《袁崇焕评传》时,由袁的处境想到父亲的离世,又“伤心得肠也要断了”。丧父,成为金庸生命中的一个隐痛,也成为其创作的一个情意结。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金庸小说中的一个现象,主角大都自幼丧父,且视父亲为心目中的英雄。

他在小说创作中找到释放心结的出口,而这些作品也就成为其寄寓身世、观照社会人生的利器。他的复杂精神世界,难以调和的思想矛盾,他的执、他的伤,他的痛,都能在作品中找到蛛丝马迹。而笔下英雄由“立”到“反”的演变轨迹,也印证了他自我蜕变的心路历程。

他的故事情节变化万端,似是天马行空的杜撰,而事实上不少作品皆有所本,不乏家世的写照。熟读金庸武侠作品的读者,从《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身上,可窥见金庸表兄徐志摩的书生形象与风度。从《神雕侠侣》中可看到梁思成与林徽因的爱情故事,有索隐论者更是力证此作乃这对民国才子佳人的传记。《鹿鼎记》中一段文字狱的故事,“维民所止”被上纲上线曲解为“雍正无头”,本于查家祖上的一桩冤案,有据可查。挪移、嫁接,虚虚实实,借古喻今,是金氏小说创作的一大绝技,他以影射的方式将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众风云人物都变成了“江湖中人”,如《笑傲江湖》中的诸多“武林高手”,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都可在现实中对号入座找到原型。作品以江湖恩怨,反映争权夺位的政治现实。“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就是他的创作初衷。

有不可解之情,自有非比寻常之作。

金庸与电视剧《神雕侠侣》部分演员合影。

金庸的小说总是在借笔下英雄豪杰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抒发心中郁结、幽幽意绪。郭靖深爱黄蓉,然因与蒙古华筝公主有婚约,陷入情与义的困境。他刚正不阿,但又隐隐意识到一成不变难以处世。绝情谷中,慈恩要杀黄蓉为兄复仇,“心中因仇起伏,善恶交争,哪里决得定主意”,“心中这一番火并,比之他生平中任何一场恶战都更为激烈”。《神雕侠侣》中对“情是何物”一唱三叹,更是奏出情爱的绝响——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恩怨情仇,生死爱欲,都是金庸小说中荡人心弦的主调。

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庸的历史视野、思想意识也在不断深化,人生观、价值观都趋于成熟。一大表现是从二元对立的僵化观念中解放出来,摆脱了失衡的人格,消解了正邪不两立的偏狭意识。认识到人性的多面与复杂,笔下人物形象也相应发生变化,变得更加圆融立体,由单面英雄而多面雄杰,由大侠而常人。岳不群武艺高强,外表温文儒雅、谦虚大度,俨然是正人君子,恰恰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此人说的话与郭靖并无不同,二者俨若孪生,但形象又对照鲜明。金庸在还原人生的真相,似乎也在喻示那个全心为民的完人之不可再,倒是“不动声色坐收巨利”的伪善小人处处可见。

人到中年,金大侠和自己和解了,个人的思想进入到豁然开朗的境界,于是有了令狐冲的形象。这个兼具儒道精神的人物,活得洒脱不拘,自由自在,在名利场中游刃有余,不受束缚。金庸自己也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到了压卷之作的《鹿鼎记》,他以戏笔戏说社会历史人生,彻底消解了正邪、善恶的界限,进到无是无非的境界;人物形象更是来了一个大反转,韦小宝不过是一个巿井之徒。他在这个人物身上找回了自己,彻底地放下所有的心结、撤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且笑傲江湖。

这就是金庸的武侠世界、武侠人生。说来,他始终是一个书生,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心中有梦。他的梦可能荒诞离奇,情感却是真实的。这位士大夫式的儒侠,事实上也有几分中世纪骑士的风范,俨如那手持长矛骑着瘦马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他的小说“好”与“不好”,根本不是问题,其可贵在一份文人的天真。

明河版《射雕英雄传》插画(作者︰姜云行)

明河版《神雕侠侣》插画(作者︰姜云行)

明河版《神雕侠侣》插画(作者︰姜云行)

■作者简介

蔡益怀

文学博士,香港作家、文学文化评论人,任教于香港多间大专院校,教授创意写作等课程。著作有小说集《前尘风月》《东行电车》,散文集《客栈倒影》,文学论集《港人叙事》《透视我城》《阅读我城》《本土内外》《小说,开门》《创作,你也能》等。小说《香港的最后一夜》获第16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师道》获“首届全球丰子恺散文奖”,评论《我城地景》获香港“2020中文文学创作奖”(评论)等。

来源 | 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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