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最后真的做了王妃吗?脂砚斋的一条批语,早已给出答案

《红楼梦》中塑造了许多令人过目难忘的青春女性,但才貌俱佳的探春,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一一

在青春的大观园,她书法出众,像浩瀚的海洋,气势磅礴;诗情飞扬,又像一轮朝阳,清新、明媚,富有生命力。

在行将就木的贾府,她胆量过人,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娇艳、美丽却不失锋芒;卓识远见,又像是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伟丈夫。

第六十三回,探春占得杏花花名签,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对害羞的探春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前文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往往具有谶语的意涵,预示着后文必将发生的某种事情,如第三十回,金钏儿对宝玉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果然第三十二回金钏儿就投井自尽了。因此,未来“三春去后诸芳尽”之时,“杏”运的探春似乎“风景这边独好”,应该注定会成为王妃,但是,探春能否成为王妃,是存疑的。

如果探春真的是成为王妃,即使最终“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从今分两地”,王妃的荣耀也足以抵消思乡的苦痛,对于她个人来说,成为“薄命司”之一员,在道理上是欠缺的。而且,她占得杏花花名签,众人恭喜时用的是疑问句一一“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作者似乎也是暗示,王妃对于探春来说,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最终很可能只是一个曾经似乎近在咫尺、最终却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梦境。

“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在探春所制的、谜底为风筝的灯谜处作批道:“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其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脂批中的“远适”,“远”是很好理解的,前八十回多次暗示探春将远离故土,而且一去不复返,如第五回她的判词中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梦曲《分骨肉》中的“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和第二十二回她所制的灯谜,“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都暗示探春将如断了线的风筝,远离故乡。

但是,“适”却大大出人意料。适与嫁是有等级区别的,《仪礼注疏·丧服》:“凡女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曰适人。”因此,远离故乡的探春,最后不仅没有成为王妃,而且还只是嫁入寻常百姓家。

脂批反复指出:“是书勿看正面为幸”,正如不可正照风月宝鉴,《红楼梦》中的诗词也不可只看表面,第六十三回诸芳花名签上的诗句,当然也不能只局限于所引诗句本身,这些诗句大部分来自于当时广为人知的《千家诗》,作者只要引用一句,读者就会很容易联想到全诗,可以起到隐前歇后的作用,因此,花名签上的诗句更应从全诗出发,综合理解。

第六十三回探春所占得的杏花花名签上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句,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上高侍郎》,全诗如下:“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日边红杏倚云栽”与“天上碧桃和露种”一样,“碧桃”在天,“红杏”近日,方得“和露”“倚云”之势,特承恩宠,前程似锦。

但是,接下来画风突变,“秋江”之上的芙蓉,虽然傲骨铮铮,岀类拔萃,但与“天上碧桃”、“日边红杏”相比,不仅生得不是地方,而且,正值东风,生得还不是时候。探春名字之寓意,其实就是“无春才须探”,这首关于时运的诗,其实就是探春一生的写照,“才自精明气自高”的她,似乎应该是近日“红杏”、和露“碧桃”,成为闺阁中的翘楚,但却“生于末世运偏消”,最终不得不活成“秋江上的芙蓉”,不仅“非生其地”(第五回脂批),而且时运不济。因此,探春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只是看上去很美,她空有王妃之命,却无王妃之运。

那么,探春本来似乎应该成为尊贵无比的王妃,为什么最后只是与普通的士庶成婚?文本关于探春,最有可能的情形是,她曾经和一个郡王之类的男性已经有了婚约,但是,在暗藏着正统与非正统恶斗[注1]的汹涌暗流之文本中,“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第一回脂批),她的夫君家“坏了事”,自然她的夫君就不再是什么郡王,而被贬为平民一个。但是,婚约依然得履行,此时探春自然是“适”而不是“嫁”。

其实,贾家同时也隐喻皇家[注2],所谓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就是贾家内部的“茶壶风暴”。非正统一方(贾环、贾赦、邢夫人、贾珍等)将取正统一方(王夫人、贾政、凤姐、探春、宝玉等)而代之,完全掌权,作为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注3]之重要一员,“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是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也许,远走他乡也是她必然的结局。

第五回,十二钗正册中,关于探春的画一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中的两人应该就是正在“欢送”探春的贾环和赵姨娘,他们正处于弹冠相庆之时。当然,“欢送”的两人中不能排除有一人就是邢夫人,毕竟在由邢夫人的谗言所引发的抄检大观园事件中,探春表现得最为激烈,事后依然耿耿于怀,还背地里在言辞上暗讽邢夫人,邢夫人岂有不知之理?得势之后,她又岂能轻轻放过探春?

那么,谁最有可能是探春命中注定的那一个曾经的王、后被贬为平民的男子?

第七十一回,贾母生日当天,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等男客在宁府贺寿,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等女眷则在荣府与贾母等人相谈,其间南安太妃便问起宝玉,贾母道进庙跪经去了,继而又问小姐们,贾母称姑娘们害羞的害羞,生病的生病,不好见人的,南安太妃却像铁了心般地非要见,贾母只好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在史、薛、林之后,贾母单单又点了探春,其实已经排除了迎春和惜春,文本这样描述,作者显然意在暗示这一节文字主角只有一个一一探春。史、薛、林和探春五人中,史湘云早在第三十二回就定亲了,而薛家姊妹,一个与宝玉有注定的“金玉良姻”,一个已与梅翰林之子有婚约,黛玉则与宝玉有“木石前盟”,只有探春的爱情对象是空白的。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我们可以“心传神会”到这一节文字与探春的婚姻有关;为贾母生日贺寿的女眷中,有北静王妃,却未见南安王妃和乐善王妃,我们也可以“心传神会”到,南安郡王和乐善郡王很可能还未成婚。

因此,南安太妃如此急切想见贾家姑娘,极有可能是为南安郡王(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乐善郡王)在贾家中寻觅佳偶,因为南安郡王若不与贾家之类的家族“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第四回脂批),而探春最终很可能入了南安太妃的法眼。

似乎探春马上就会成为南安王妃,但是,南安,难安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所谓的荣华富贵,只如幻梦一场,转瞬间就会成为历史陈迹,正如司马光在《呈乐道诗》中所说:“欢游俯仰皆陈迹,薄宦须臾即色空。”

其实,此前的第七十回,大观园最后的暮春,诸芳于潇湘馆放飞各自命运之风筝,文本关于探春放凤凰风筝过程的描述,已经暗示了探春婚嫁的过程和结局一一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天上也有一个凤凰渐逼近来,与这凤凰绞在一处,暗示“凤凰”探春马上就将迎来她的“凤凰”般显贵的郎君;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暗示后来婚约已定下,好事将近;三下齐收乱顿,最后线都断了,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暗示“美中不足,好事多魔”,风云突变之下,最后两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因此,“坏了事”的探春夫家,不仅当不成正常的平民,还会被流放到遥远的边疆,而且,一别离,故乡即是天涯。

那么,远适他乡的探卿,你过得还好吗?虽然前八十回文本留给我们的线索极为有限,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前八十回中,探春卧房里的对联是“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而第五十回答对李纹谜语“水向石边流出冷”(谜底为“山涛”)的也是探春,其实已经暗示探春的最终结局是在山野之中。

第三十七回探春发帖召集众人,要成立诗社,大家兴致勃勃,纷纷响应,互相讨论要起个合适的诗号,其中关于探春的诗号有这样一段小波折:

在探春确定最终别号“蕉下客”前,探春称自己就是秋爽居士,但宝玉说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赘。秋爽斋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

居士指隐居的人或不出家的佛教信徒,当时探春自称居士,的确不恰,但在“笔笔不空”(脂批)的文本中,这却正是她未来生命状态的预言一一在“三春过后”的“秋天”[注4]里,“秋爽居士”虽然远离了纷纷扰扰的是非场,如居士般以出世之心入世,似乎清爽、清净,逍遥自在,但空有“精明”之才,只能在遥远的异乡山野中,让年华老去,所谓“杏”运的王妃之命,不过只是一场昨日的幻梦。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废太子胤礽》等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1一13《贾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5《大观园一一正统之象征》

注4、自然界的秋天是清爽宜人,但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三春”和“三秋”都是具有隐喻象征的意涵,“三春”代表正统一方相对美好的三个阶段,而“三秋”代表非正统一方逐渐上扬三个阶段,“三春去后”,非正统一方完全掌权,最严酷的“秋”就降临了。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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