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性空间| 桔兔先生

 

“桔兔进了门,女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文静,甚至扭捏地躲在我身后。他的见面礼很讨巧,两支绿油油的莲蓬。女儿抚摸着它喃喃自语,真是荷花结出来的果子吗,怎么像玩具?他剥出一粒雪白的莲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桔兔先生

□ 魏姣

闺蜜横跨大半个京城来陪我健身,我实在没理由偷懒了。

伴随舒缓的音乐,我们把身体扭成各种形状。瑜伽教练双手撑地,蜷起双腿,膝盖贴住胸口,腾空如燕。连五六十岁的学员都轻巧地完成了这个动作,只有我一次次跌落在垫子上。闺蜜向我投来同情的一瞥,垂在地板的发辫像一朵墨菊。

功力退化是一方面,主要是我思绪纷乱,做不到身心合一。女儿半夜老说梦话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最近爱啃指甲是缺乏微量元素还是情绪焦虑?我到底还要不要逼她学艺……都说舞蹈和钢琴是培养公主气质的标配课程,可她练劈叉哭声震天,吓得老师不敢帮她压腿。我没有鲁莽入手钢琴,担心它沦为家里一件庞大的摆设,选了同样优雅的小提琴。但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她提起练琴双目无神,从打开琴盒到取出琴至少磨蹭半小时,从翻开乐谱到摆好姿势还得半小时。

练完瑜伽,我们去吃日本料理。我要了猪扒饭和章鱼丸子,狼吞虎咽。闺蜜只点了牛油果沙拉和柠檬水,拍照发给她的私人健身教练,等他回复“乖”,才心满意足地拿起叉子。

我说,在把彼此逼疯之前,我和女儿打算放弃学琴。闺蜜推荐了一家美术机构,说只有涂鸦能让她的猴儿子安静片刻。我想女儿既然与音乐无缘,学画画也不错,既提升专注力,还培养艺术感。其实这都是托辞。万一她长大以后埋怨自己的平庸,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表示我尽力了。

“你约那个留法博士了吗?”闺蜜冲我挑挑眉,“他刚回国就接到A大聘书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话题会转向男人。没有人比闺蜜更关心我的情感生活了。

闺蜜从榻榻米上一骨碌爬起来:“为你闺女考虑考虑吧,教授子女可以直升A大附中!”


我预约了一节美术试听课,客服把老师的微信拉进群,介绍说他叫桔兔。为了吸引孩子,机构老师都有可爱的昵称,比如蓝猫、粉蝶、雪豹之类的。我以为美术老师的头像应该是画作或者美景,没想到是不修边幅的生活照。一个穿肥大体恤的男孩端着牙杯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肩上搭条毛巾,镜中反射出白皙的脸颊,五官精致。

到了约定时间,我备好画具守在书桌前。电脑视频接通,桔兔身着笔挺的白衬衫,头发吹得高高的,一脸职业化的微笑。七岁的女儿沙袋般窝在地毯上,抱着一本故事书。我拽她:“上课啦!”

“他才不是我的老师!”她尖声尖气的,把书贴在胸口。我从甜蜜哄劝到厉声斥责,她纹丝不动瞪着我,弯曲的嘴角带着嘲讽。那神情和她父亲如出一辙,愤怒中蕴含莫名的骄傲,让我不寒而栗。我试图把书抢过来,但她紧蜷的小身子似乎蕴含着无穷的蛮力。想到未来漫漫教育之路上的孤军奋战,绝望感像一滴墨汁在我心里蔓延。

我回到书桌,向屏幕里的年轻人挤出笑容:“对不起,孩子不太舒服。”

他眨眨眼:“没关系,我教你画,有空吗?”声音很柔和,带着淡淡的江浙口音。

彼时我已连续失眠两周,吊着两个眼袋,没梳头也没化妆。在那青春四溢的脸庞面前,我羞于对视,真希望有美颜滤镜。

“我们也没规定授课对象必须是儿童。”他笑道,“今天要画一只兔子,请拿出画纸和彩铅。”

我望着桌面上那张纯净的白纸,它就像刚来到世界上的婴儿。我不知所措地握着铅笔,不敢轻易画一个线条,正如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以我狭隘的认知和焦躁的性情,能给女儿的小脑瓜带来什么样的启发?如何影响她看世界的眼光?能帮她规划什么样的人生?

“即使丘吉尔那样的伟人,最初学画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落笔。每个线条都有生命力,即使不完美,也胜过空白。你得迈开第一步。”他边说边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兔头的轮廓。

我照葫芦画瓢,下笔轻如描眉,以便随时涂改。他让我把橡皮收起来,保留错误线条,逐渐加深准确的笔迹。

不知何时,女儿已经悄然站在我身后。我想问她要不要加入,而桔兔隔着屏幕传递给我一个微妙的眼神,意思是别搭理她。我磨磨蹭蹭画出一只瘦小的兔子,位居正中,四周留白过多。

“耳朵真难看,宠物店里的兔子可不长这样。”女儿盯着我的画。

“那什么样儿?”我趁势把铅笔递给她。

她坐在我腿上,把竖直的兔耳改成弯弯的形状。整幅画是黑白调,只有兔子的鼻头和内耳要涂成粉色。她故意画成桔红色,又给兔子头顶加上云朵和太阳。桔兔提醒她坐姿要端正,还在草稿纸画了个驼背的兔爷儿逗她,省去了我很多口舌。

课后,客服问我体验如何。我说,桔兔老师不错。客服说抱歉,他的课已经排满,为您推荐其他老师好吗?

不知事实如此还是饥饿营销,我说不必了。女儿的手指轻轻划过画中的兔子,眼神有点落寞。


睡前我给女儿讲了个故事,骑士救出城堡里的公主,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她一脸鄙夷地说,俗套。其实这类童话她接触得不多,我刻意让她晚点知道爱情这回事儿,以免沉迷于公主梦。没想到,她根本不感兴趣。不像我,这样的故事我一辈子都看不腻。

女儿在床上翻来翻去像条泥鳅,突然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对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民俗节我其实没去。

我顿时困意全无。平时由我接送女儿,去年年底出了趟差,正赶上学校组织活动,反复叮嘱她爸准时带孩子出发。

女儿说,我们起晚了,到学校大巴已经没影儿啦!我说,难怪老师没发你的照片。女儿诡笑道,爸爸打电话给老师说我病了,又跟单位请假说带我看病,然后我们去了龙潭湖公园。我坐了三次海盗船,还吃了汉堡和冰淇淋!

多大点事,何必要瞒着我呢。我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他是家里的智者,是我的人生导师,怎么能犯错误?正如他心血来潮做过一次水果沙冰,结果榨汁机坏了,那必须是质量问题,不可能是操作不当。

女儿眼里闪烁着隐秘的快乐。那段逃离常规的亲子时光,是她对父亲的美好回忆,可惜往后聚少离多。出差回来,他就跟我摊牌了。不算意外,感情的淡漠就像逐渐融化的冰雕,我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那个时刻降临。但是当冰雕彻底在眼前化成一摊水,我还是会沮丧。

办完离婚手续,我们走出大厅,我说去一下洗手间,他哦了一声。等我出来,他已经消失了。没有说再见,也不再送我回家,更不会有什么分手纪念晚餐。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了好久。我不怎么爱他了,但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我完全可以维持现状,而我对他来说竟像是地狱。他迫不及待地从我们共建的世界里逃走,连对一般朋友最基本的客套都省略了。绝情至此,老死不相往来也行,可他探视孩子的时候我们还得碰面。

我一直反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称不上贤妻良母,家也算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喜欢讲大道理并发号施令,我尽量顺从。恋爱时是因为崇拜他,结婚后为了息事宁人。

闺蜜这样解释:爱情制造奴性,婚姻培养惰性,这两点让你变得索然无味。闺蜜有着温柔的面孔和毒辣的舌头。她说,最快的速度是爱情消失的速度,不需要任何理由。你的声音、你的酒窝、你走路的姿势都让他反感,连你做的菜都让他倒胃口。


这天开完会,上司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原定派我去广州参加业务培训,考虑到我要照顾孩子,打算安排另一位同事去。我说,谢谢领导关怀,离婚不离岗,家事我能安排妥当,请您不必多虑。在他尴尬的笑容里,仍有一丝质疑。

回到格子间,我把平底鞋换成细高跟,又下单买了一款遮瑕力更强的粉底,希望能遮住我的细纹、雀斑以及眉间的愁云。虽然我知道这毫无必要。我在一家规模不大的礼品公司上班,两年前从销售岗转到市场分析,几乎没什么应酬了。

中午我没去吃饭,独自逛商场,跟迪奥专柜的导购学化妆。她说我适合清新甜美风格,我偏说我刚升职,怕镇不住手下。她点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刮掉我眉毛的后半部分,勾勒出上扬的眉形和上挑的眼线,搭配浓烈的棕红色眼影,让我想起老版电视剧《一代女皇武则天》的造型。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伪装的戾气掩饰不住眼里的怯懦。形神不和,便有了滑稽之感。导购眯着眼睛啧啧称赞,我不好意思让她立即卸妆,只好买了瓶洗面奶钻进洗手间,搓出满脸泡沫,衬衫领口湿了一片。我经常这样,为了让心情变好去做一件事,做完后感觉更糟了,就像多米诺骨牌无可救药地栽倒下去。

这时,美术机构客服打来电话,说桔兔老师空出来一个名额,机不可失!目前买十五次课赠一次课,买三十次赠三次……我脱口而出,要一百节课。


再次视频见面,桔兔穿着灰不溜秋的体恤,头发耷拉到耳际。他说,这才是他的常态,公司要求试听课穿正装,对于他就像野兔被关进笼子一样难受。

桔兔每周六早晨给女儿上课,书房墙壁上的儿童画越贴越多,色彩斑斓。每次上完课,他都要跟我聊几句,讲孩子的收获,比如学会了运用三原色、渐变色、几何图形,透视技法……话题偶尔也超出培训范围。他给我看他的画作,我跟他吐槽孩子上课爱跟同学说话,看动画片时间太长,被邻居家的猫抓伤了。不像其他培训师,他不叫我宝妈或者姐,而是直呼名字,仿佛是同龄朋友。他会给我的每个朋友圈点赞,而我默默关注他发布的消息。他是杭州人,在一家公司做平面设计,兼职教美术课。

几个月后,我从女儿书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体检表,上面写着屈光不正。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年级没什么作业量,我的宏伟“鸡娃”计划还没开始,万里长征才刚起步!我揪着她问,你上课能看清楚黑板吗?她一脸烦躁地摇摇头。

也怪我,有时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或偷得片刻清闲,放任她看电视。从小她就喜欢抓她爸的眼镜玩,照这样发展下去,她的小鼻梁很快也要架上“酒瓶底”了。我决定让她远离电子产品。

英语和数学网课果断放弃,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向桔兔开口。我跟客服申请退课,没过几分钟桔兔打来电话,说他要来北京发展,可以改成当面授课。他的语气那样虔诚,我还没回话,一旁的女儿已经欢呼起来。


为尽地主之谊,我去火车站接桔兔。他老远跟我招手,穿黑色哈伦裤和板鞋,棒球帽下是一张比屏幕里还嫩的小脸。我觉得自己不该穿长款风衣和靴子,显得做作老成。

我开车,他坐在副座上,怀抱双肩包,毫无局促地打开话匣子。他说这次来京是背水一战,为了考研辞掉工作,跟家里闹翻了。他报的是相对冷门的版画专业,还没联系上导师,也不知道自己的差距有多大,更不确定将来能做什么。如果考不上,或许先在北京找份工作。我明白他为什么担心学员流失了,培训费大概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活来源。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把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色。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在我听起来都是障碍,在他眼里却汇聚成兴奋的光彩。

他告诉我,儿时他把父亲的一双新鞋鞋底涂上墨汁,印在院子白墙上。虽然挨了揍,但他的第一幅版画作品诞生了。他想不到古板的黑皮鞋底部竟然藏着那么美的花纹。他兜里总揣着一把小刀,放学路上在树墩、石阶、矮墙留下刻痕。他在废弃的工厂里收集拓印材料,用木块自制了一套活字印刷玩具,还给班里每个同学设计了一枚印章。他迷恋所有的印记,动物的脚印,化石的纹路,甚至是千奇百态的胎记——那是上帝的吻痕。他说印记是存在的证明,被岁月磨灭的风险恰恰让它显得弥足珍贵。

我听得入神,走错了两个路口。明天是周六,我问他要不要休整一下。他说他从不睡懒觉,明早准时登门授课。抵达美院附近的出租房,我目送他拖着两个大箱子走进破败不堪的小楼。

我很想请桔兔吃晚饭,但早已约了留法博士。


西餐、红酒、电影。约会应有的模式他都安排妥当,举手投足透着成功人士的自信。他毫不避讳他的第一段婚姻。他们一起去法国攻读经济学博士,她移情金发碧眼的助教,于是两人友好分手,无牵无挂。我很羡慕他的豁达。我离婚半年后,前夫娶了他的师妹,据说待她很温柔。我假装不在乎,但这成了心结,越想越拧巴。

我问他选择教书是不是因为喜欢跟学生交流。他说,其实他对多数学生感到失望,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他们看起来很忙,但注意力游移,几乎不能对任何事物产生持之以恒的兴趣,更莫谈钻研。曾有一位顶级摄影家来学校讲座,大家并不关心理念流派和镜头知识,问得最多的是手机怎样把人拍得漂亮。他接待过一群到法国交流演出的中国学生,在大巴上低头刷屏,没人留意古老而壮丽的建筑,连街头艺人都懒得看一眼。他们宁愿放弃卢浮宫的行程去香榭丽舍大街购物。

我们谈论青春期,他说叛逆是逃避学习的借口,学霸没有叛逆期,就像他年少时吸收知识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叛逆。我暗想,那女儿这样小小年纪事事跟我顶嘴,稍不顺意就满地打滚的,得多么让他嫌弃。

服务生端来的饮料忘记按他的要求去掉冰块,他嘴上说没关系,但脸色沉下来。我猜他内心对细节非常挑剔,如果孩子犯了错误会不会过度苛责呢。闺蜜的点拨让我顺利偏航,我根本不是在给自己找丈夫,而是在给孩子找父亲。

饭后我们看了一部悬疑片。走出影院,天色已晚。他说:“这片子雷声大雨点小,闪回式叙事和节制的对白弥补了故事的平庸。”

我有个细节没看懂,想探讨一下又怕被他鄙视,就没吭声。

他说:“意犹未尽,你家如果不方便,可以去我那。”

这个跳跃措手不及,我有点发懵。

他说:“你的矜持恰到好处。我见过一个直奔主题的。她说想要个孩子,不要我负责,只借用我的优质基因。”

我问:“你借给她了吗?”

他笑道:“如果她的腰像你这么细,我乐意效劳。”


家里很久没来过客人了,桔兔的到访是一件大事。

清晨,我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洗了些水果,又悄悄在院子采了一枝月季,插在闲置已久的花瓶里。女儿起床后,不穿我放在床头的短袖短裤,而是翻箱倒柜找出她最喜欢的牛仔裙套上,对着镜子不停地更换发卡。我没资格笑她,因为昨晚我就开始琢磨穿什么了,新买的格子裙太板正,家居服又太随意,我选了条藕荷色的棉布连衣裙。

桔兔进了门,女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文静,甚至扭捏地躲在我身后。他的见面礼很讨巧,两支绿油油的莲蓬。女儿抚摸着它喃喃自语,真是荷花结出来的果子吗,怎么像玩具?他剥出一粒雪白的莲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今天学水彩画,女儿急不可耐地把几种颜料挤到调色盘,拿毛笔在涮笔筒一通搅拌。桔兔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翻到睡莲图,指着重重叠叠的菏叶说:“为什么叫水彩画呢?因为水发挥着奇妙的作用。颜料干燥画出来厚重如泥,水加多了清透如纱,你喜欢哪种效果呢?”女儿说:“我不知道,我妈应该喜欢淡的,刚才你敲门的时候,她嫌自己口红太重,一个劲儿拿纸巾蘸水擦。”

我转过身子,假装去浇花,似乎感到灼热的目光投射在后背。


赶快起床,抓紧吃饭,去做口算,去背单词。数不清我一天要跟女儿说多少次快点。我担心她的成长时光在催促中度过,可她偏以更加迟缓的行动来反抗指令。学美术是为数不多她心甘情愿的事儿。

桔兔的课总有新意,他教女儿用手掌蘸着水彩画章鱼,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画成一组套娃,把橡皮刻成各类花朵印章,用烧焦的木棒在棉布上画小鸟,拿竹签在泡沫板划出树叶痕迹再拓印在纸上。他俩儿爬天跪地,忙得不亦乐乎,对于我是一段奢侈的静谧时光。我烹茶赏花,甚至可以仰望天空。我偷拍了一张桔兔的照片发给闺蜜。她说,小奶狗。

这天上完课,女儿问桔兔能不能陪她过生日,因为爸爸答应给她开派对,又骗人说加班。

我说:“老师要考试了,不能浪费时间。”

桔兔蹲下身子,望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睛:“可惜我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女儿说:“简单,你给我画像吧。”

我说:“不要随便提要求麻烦别人。”

桔兔却爽快应允:“拿张大素描纸来!”

我去厨房准备午餐。女儿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妈妈,有时候你很腻烦。”

我从烤箱里取出蛋糕,感觉当头一棒。难道这是她的生日感言?

女儿靠在门框上说:“你像一块牛皮糖,自认为很甜,但我并不喜欢吃,而且沾牙。”

我边切菜边琢磨,也许腻烦就是一厢情愿地对别人好,用非暴力的方式强加自己的意志。比如我让女儿去跳芭蕾去学小提琴,怕耽误桔兔复习而忽略他的意愿。我想起孩子爸爸去外地开会,我帮他收拾好行李,他到了宾馆却埋怨我装错了领带。土豆片从刀下均匀滑落,我是个讨厌的好人吗?

一个小时后,我把蛋糕、牛排和沙拉端上桌,走到书房门口。桔兔盘腿坐在地毯上全神贯注地挥笔,小模特已经靠着硕大的绒毛熊睡着了。

除了呼吸,就是铅笔与纸摩擦的声音。之前我对肖像的理解非常肤浅,认为画得越像越好。女儿脸颊的细微绒毛、左耳垂的小痣、裙摆的皱褶在黑白世界里精准复现,彰显出画者的眼力和功底。然而,凌驾于外貌的灵秀俏皮跃然纸上,让我瞬间体会到传神的含义。画中的女儿凝视着我,放射出持久对抗之光,那种娇蛮基于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以及家人对她无条件的宠溺。我惊叹素描的魔力,甚至从画像看到了童年时代的自己。世界和童话混淆不清,唯一的角色就是掌上明珠。每个女孩都是公主,只要拥有做梦的权利。当我意识到那种懵懂的幸福,岁月已悄然而去。

他在作品右下角画了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签上名字和日期,郑重地递给我。我第一次这么近端详他。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额头上有个浅浅的痘印。他说:“谢谢你们留我参加生日会,家宴是最高礼遇,让我在北京有了一种归属感。”


到了约定的亲子日,前夫带女儿去野生动物园了。我难得清闲,出门逛街。桔兔发信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公园划船。我说女儿不在,他说知道,我约的是你。商场的音乐突然静止了,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些粉色的气泡。我结结巴巴地说下周有个谈判,我想添置行头。他自告奋勇当我的形象顾问,很快赶到商场。

我试了短款长款西装外套,翻领立领衬衫,筒裙A字裙鱼尾裙,总是差点感觉。桔兔帮我选了条宝蓝色的长袖连衣裙。挂在衣架并不起眼,上身效果惊艳而不失稳重。胸口的蝴蝶皱褶巧妙点缀了“平原”,斜开叉裙摆拉长了小腿的线条。他说,你不需要盛气凌人,温婉的气质才能让对方消除戒备。

桔兔建议我换个发型。从记事起,我一直留长发,学生时代马尾辫,工作以后披肩发,有了孩子盘起发髻。可他指挥发型师剪短了我的头发。发型师频频摇头,说这位女士最适合长款羊毛卷,可惜你们不听我的,蓄发几载,挥刀一瞬!我在镜子里跟桔兔相视而笑。蓬松刘海使两鬓看起来更饱满,亚麻色大波浪既显出职业女性的干练,还带有如梦初醒的韵味。原来短发可以这样性感。

傍晚,我们去前夫家接女儿。路上桔兔买了只小猪佩奇气球。门一开,女儿惊喜地扑向桔兔。前夫纳闷地打量着他,然后把目光转向焕然一新的我,很久没有过这样专注的神情。他的夫人迎上来,笑盈盈地邀我们共进晚餐,说鸽子汤已经煲好了。她又瘦又美,织锦睡袍下隆起的小腹十分显眼。

女儿拿着气球跑了。我礼节性地跟他们道别。转身离去的瞬间,桔兔把手臂搭在我肩上。我屏住呼吸随他走到电梯口,才听到砰地关门声。当女儿回头冲我们做鬼脸,他的手已机敏地滑进裤兜。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我从购物袋拿出那条宝蓝色的裙子,对着镜子比划。这一天的时光,似乎比我的一年还重要。前夫破天荒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到家了,吃饭了没有,尔后用悲悯的语气说:“想不到你还没走出来,希望你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表演幸福。”

我说没事就挂了啊。曾经他气急了会摔电话,而我第一次单方面终结他的谆谆教诲。那一刻,我真正释怀了,只是觉得非常遗憾。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在完全无关的两个频道里。

他发来一条信息:我警告你,你的放任让女儿卸下了对异性的戒备。如果不能保证她的安全,我们可以商讨变更抚养权。


所谓谈判,就是上司要见一个大客户,点名让我陪同,任务是做出漂亮的PPT,用令人信服的数据展示公司的实力。谈判进行的还算顺利,我们以可承受的价位推销出去了功夫茶具、魔幻音箱和古风刺绣手包。谈到最后一项狸猫玩偶,对方的一位德国合伙人发话了:“这个狸猫的眼神很冷漠,我不确定儿童会喜欢这个形象。”

销售经理举起样品,摸着它的长尾巴笑道:“猫的个性比较酷嘛。”德国合伙人摇头:“它不适合嘉年华的欢乐氛围。”

我说:“它的眼神不是冷漠,是坚忍。狸猫是世界上生存能力和捕猎本领最强的猛兽之一,与皓月为伴,与密林为伍。我带过一个样品回家,那时我刚和先生分开,女儿做什么事都有些无精打采。但她看到这个玩具眼睛就亮了,自言自语跟它玩过家家。狸猫不是讨巧的宠物,而是平等的伙伴,它给孩子注入勇气和力量,引发无限遐想,没有比这更适合嘉年华的礼物!”

本来对方的意向是订一万个绒毛公仔,最后加订了两千个。散会时德国合伙人对我说:“第一眼看到你,我觉得你的先生很幸运,而现在,我为他感到遗憾。”我用力跟他握手。老外都那么善于恭维吗?无论真假,听起来舒坦就够了。

晚上公司聚餐,上司说我在危急关头卖惨制胜。我想问他,离婚是悲惨的代名词吗?一桌人吃得尽兴,当然没必要较真。我用唱歌般的语气说:“那必须的,公司是我家,老板似亲爹!”大伙笑道,还是当干爹好。

从某种意义上讲,男人组饭局就是为了吹牛。十年前上司经手的一笔大买卖让公司起死回生,我听他在不同饭局说过五六次。内部矛盾错综复杂,竞争对手用心险恶,签约时陷阱重重。酒喝得越多,细节讲得越离奇,听者的赞美也愈加热烈。这次不同的是,大家觥筹交错之际,他的手在桌布里面猝不及防地搭在我的大腿上,对我耳语:“不要再穿这条裙子,我受不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蓄谋已久,平时雷厉风行的他显得黏黏糊糊,洪亮的嗓音变为带着热气的呢喃。

桔兔帮我挑的裙子不露背不低胸不包臀,何罪之有?我借故去洗手间,离开了餐厅。本以为升职机会要来了,现在恐怕饭碗不保。有人擅长从职场暧昧中获利,比如我的闺蜜。她曾经的工作搭档很宠她,我听过他俩儿在电话里互撩,肉麻得我连菜都夹不住。他们没睡过,而他跳槽多年后仍愿意随时为她效劳。我遇到这种事却像只狼狈的仓鼠,连玩笑都开不出来。我无法解释,我打扮得精致,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糟糕,并非暗示我有颗寂寞的心。


当闺蜜得知我错过了准教授,在视频电话里叫道:“一个初次碰面就对你产生兴趣的男人多么可贵!他毫不吝惜表达这份兴趣是多么坦诚!这总比见了八百次还不来电要强啊。你可以不跟他去公寓,但是不能否定他的品性。我身边有太多女人在慢性自杀式相亲,她们找的男人家庭和教育背景相当、颜值和吸金能力匹配,听上去是天作之合,可就是没有互相靠近的欲望。他们就那样耗着,等咖啡里的拉花散开,等三文鱼塌陷在盘子,等到曲终人散,始终没嗅到对方的荷尔蒙。”

我告诉她,我的嗅觉在桔兔身上复苏了。

“那个教画画的?”闺蜜笑道,“拿他当儿子呗,两个娃一起养。”

我说:“他有双深受艺术熏陶、不谙世事的眼睛。我以为生活再也不会发生美好的事了,直到他的出现。”

闺蜜撇嘴:“有钱能把垃圾包装成艺术,没钱艺术家也得吃土。他出现在一个特殊的节点,迎合了你的幻想。如果他傍你,量力而行哦,千万别把甜点当正餐。”


我约桔兔去失重餐厅,理由是庆祝谈判成功。

餐厅像个太空堡垒,高高的黑屋顶宛如苍穹,幽兰灯光照耀着盘踞交错的金属轨道。桔兔坐在我对面,穿白色的卫衣,周身泛着梦幻的荧光。我说:“我好像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一直叫你桔兔怪怪的。”

他笑道:“不如叫先生,老师的尊称嘛。”

除了招牌汉堡和烤牛排,我还特意点了兔子布丁蛋糕。当载着菜品的小飞船从高空轨道旋转呼啸而来,稳稳地降落在我们的餐桌上,他的反应和我女儿差不多,举着手机欢呼录像。

欲望像张开的唇,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如同黑暗的食道。我故作轻松地问了他一个在心里反复酝酿过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孤单?”

他吸着橙汁说:“我没那么高尚,你让我觉得舒服,克制接近你的欲望会难受。生活够不容易的了,干嘛让自己难受?”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一无所有但斗志昂扬。如今的我就像王小波笔下那只挨了锤的牛。体面的妆容下,是患得患失的心。没勇气坠入爱河,在河岸走走就挺惬意,享受那份清凉,却不想湿了鞋子。

他放下叉子说:“我们非在一块不可。”

这话透着孩子气。我突然明白女儿为什么会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因为在孩子的世界里,渴望就是必须被满足。我曾经也有非看不可的演唱会,非去不可的地方,非爱不可的人。成长也许就是在力不从心的状态下逐渐放弃必须二字的过程。放下执念,忍耐失落,最后发现自己“强大”到可以失去一切。

他拉起我的手腕,系上一根红绳链,然后不无得意地撩开自己的袖口,展示了同款桃核吊坠。他说:“刀工笨拙,多包涵,愿我们的本命年都顺遂。”

小小的桃核被雕刻成贝壳的形状,摸起来坑坑洼洼,细看上面还刻有我名字的首字母。

他说他要闭关一个月,让我转告女儿,等他考完试带她去公园写生。还有个好消息,年底他的室友要搬走了。

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安全感终于崩塌,我有种坐过山车般的失重体验,眩晕的慌乱。我等不到年底,等不了一个月,甚至等不了一个时辰。我怕他的潮水退却,怕他不再觉得我舒服,怕突然出现一个沐浴在他目光里的姑娘。理论上中年是人生最好的阶段,智力和情感基本达到平衡,也修炼出了处变不惊的从容。而我的天平严重倾斜,在纷繁的情绪里迷失。

与二十岁时不同的是,我会不动声色地吃完晚餐,始终保持优雅的姿态。桔兔丝毫觉察不出我内心的跌宕。十指相扣,我依偎在他身上。有点硌,他太瘦了。那肩膀是用来扛画架的,不能也不该承担我的憧憬。憧憬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但求旁若无物,满心欢喜,就像森林里的兔子在春天遇到了另一只兔子。

原载《佛山文艺》2022年第10期

责任编辑:史鑫(邮箱:616851584@qq.com)


【作者简介】魏姣,80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就职于文化和旅游部,在《作品》《芳草》《大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空港手记》《爱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时约会》《山猫之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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