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湖南,你会想到什么?
张家界、洞庭湖、岳麓书院、橘子洲头、文和友、芒果台……
而我会想到湘菜。
因为在北上广这些地方,肉眼可见的湘菜馆越来越多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事实上,湘菜是近五年来全国菜系里面发展最快的一个菜系。
比如红餐大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6月),湘菜是中式正餐赛道中门店数最多的菜系,占正餐门店总数的18.5%;川菜只能排第二,门店数占比17.5%。
在广东,湘菜馆的数量超过了2万家,深圳居首。
有段子说,深圳特色有三:打工人、湘菜、打工人吃湘菜。
另外,上海的湘菜馆子已增至5000多家,北京则超过6000家。
比如湘菜品牌潇湘阁,就被一些北漂看成“生活的解药”。湘菜香辣开胃的特点,能让忙碌一天的白领们释放压力、振奋感官。
有不少业内人士表示,湘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食材选用的是湖南本地食材,全部现场炒制,而不像很多餐饮、外卖那样使用预制菜。
就在最近,我们团队有幸亲赴湖南品尝了地道的湘菜(辣得不行),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吃,而是回归我们的老本行——实地考察湖南重要产业,讲述湖南区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故事。
这一次,我们走访了长沙、株洲、醴陵、衡阳四座城市。
除了逛吃逛吃以外,我们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是湖南有很多特色产业、隐形冠军,都是跟电、跟碳中和有关的。
几年前,我还在纳闷,为什么国家电网的董事长毛伟明,会调到湖南省做省长。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湖南省和“电”的不解之缘。
比如我们来到的第一站,醴陵市,它有着“千年瓷都”的美誉。
很多人一说瓷器,第一反应是景德镇,但实际上醴陵的陶瓷产业历史也十分悠久。当年毛主席用的瓷器就是醴陵产的,全世界每4个杯子就有一个是醴陵出产,星巴克、爱马仕、宜家等很多品牌的杯子也产自醴陵。
我们以为瓷器就是日用的锅碗瓢盆,还有工艺美术品,但实际上还有一种瓷器跟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那就是——电瓷。
这其中最有特色的一种产品,叫做“绝缘子”(不是绝绝子)。它看上去离老百姓很远,但是在中国的输电网络,在超高压、特高压当中有着广泛的应用。
绝缘子就是在输电线路上长得像玲珑宝塔一样的东西,它在架空输电线路中起到电气绝缘和机械固定作用,让输电线路悬空,同时让高压线不会通过铁塔接地。
一句话,电如果没有电瓷,就好比河水没有了堤坝。
1982年,中国第一条高压直流输电线路需要22万片绝缘子,外商一片就要100多美元。醴瓷人深受刺激,渌江电瓷电器厂立下军令状,向高压绝缘子发起攻关,不到两年,他们就填补了国内空白,让醴陵电瓷声名鹊起。
到21世纪,中国特高压开始上马以后,醴陵工匠继续当仁不让。
但对特高压来说,电压等级越高,对绝缘子的要求也就越高,尺寸也就越大。
220千伏高压,绝缘子只要2米高;
而1000千伏特高压,绝缘子需要做到10米高。
瓷绝缘子一旦超过10米,烧制难度极大。是醴陵的华鑫电瓷率先造出了国内第一座12米高的全自动窑炉。但是光长高不行,还得“立得稳”,粘接技术学问就很深,技术人员跑到英国寻找泥料,反复配置粘接材料,经历700多次失败,到2019年终于实现了特高压无机粘结出线瓷套制造技术的重大突破。
华鑫电瓷自主研制的交直流特高压无机粘结瓷空心绝缘子,把同类产品价格从300多万打到了100多万,不仅打破国外产品的垄断,还反向打入了西门子、通用电气等国际巨头的供应商行列,产品远销40多个国家。
发展至今,醴陵已经能够生产1000多种电瓷产品,电瓷产量占全国51%,占全球的30%,2022年全市陶瓷产业产值740亿元,而电瓷这一个产业就超过200亿元,占到醴陵全市工业总产值的23.5%。
醴陵中国陶瓷谷国际会展中心
但湖南人、醴陵人从不“吃独食”。
在“双碳”目标如火如荼推进过程中,国家对特高压建设投入很大,电瓷需求旺盛。
醴陵主动跨省,同几十公里外的江西芦溪县合作,在生产紧张的时候主动把订单分给芦溪县,促进产业互助,共同研发产品、培养人才。
中国特高压技术之所以独步全球,全产业链装备拥有超高的国产化率,醴陵的电瓷产业功不可没。
中国风光资源好的地区就是西部、北部,而我们的用电大省在东部、南部,如果没有能输电5000公里以上的特高压,未来中国西北的风电、光伏很难送到东南沿海地区实现大规模利用。
没有特高压,中国难以实现碳中和。
而没有醴陵的高质量电瓷,中国人也无法实现特高压产品的降本增效和超高国产化率。
活动第二站,我们来到了株洲,参观了我向往已久的企业——中车。
中国第一台电力机车、中国第一台交流传动电力机车、中国第一台高速动车组、中国第一台磁悬浮机车、全球首列超级电容低地板有轨电车、全球首款智轨电车等产品全部产自株洲、出自中车。
关于中车株机,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只用一杯咖啡的时间,能集齐一辆机车的上万零部件。
10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因为生产中发现零部件急缺,中车株机当时的总经理召集十几家配套企业负责人一起开会。
电话打了一圈以后,办公室同事开始准备手磨咖啡。
可咖啡还没端上桌呢,各家企业负责人已悉数到齐。
从那时起,“一杯咖啡”在株洲就成了一个时间单位的代名词。
中车株机缺什么东西,立等可取。
从中车株洲的所在地——株洲田心出发,5公里半径画一个圆,可以找到一台电力机车所需的上万个零部件的配套生产企业,本地配套率超过80%。
就像湘菜一样,中车株机所用本地“食材”做好“家乡菜”。
2022年,一家叫做联诚集团的企业实现了30多亿的营收,比成立时翻了30多倍。
在当年,联诚只是中车株机的一家劳动服务公司,包袱重、底子薄。2001年,为了解决油压减震器漏油的世界性难题,董事长肖勇民亲自带队到日本参观学习,没想到在关键技术问题上,日本人要么笑而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们深受刺激。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肖勇民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己研制出世界一流的减震器。
没想到这一弄,就是十年。
其中光一个密封试验就做了5000万次以上,一个活塞杆表面处理方式,用了近4年攻关。
为了帮助联诚,中车提供了大量实证数据支撑,共同组织联合创新团队。联诚相继攻克了活塞杆拉伤、减振器密封、橡胶关节开裂等难题。
十年后,当联诚终于打造出国产减震器以后,国内采购的减震器价格直接下降了一半。
肖勇民说:“中车不断地往前跑,我们也跟着它一起跑。”
在这里,全产业链上下游425家企业,至2022年的产业集群规模达到1506亿元。
研制下线一台新的机车,同行要用3年,中车株机所只要8个月。
即便达到这样的水平,他们依然每年把销售收入的8%以上投入科研经费,全厂1万多名员工,超过1/4从事研发工作。
现在,株洲已经成为全国轨道交通装备产业规模最大、产品谱系最全、创新实力最强的国家先进制造业集群,动车组出口份额全国第一。
这里已经从“中国电力机车的摇篮”,变成了世界轨道交通的“梦工厂”。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高铁动车竟然也跟中国的碳中和事业有关。
在与工程师深度交流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轨道交通设备的核心,也就是永磁电机,相关技术同样可以应用到风电设备当中。
在他们眼里,大风车就是立起来的高铁车轮,一个是把电能变成动能,一个把风的动能变成电能,而两个产业都是中车的优势产业。
截至2022年中,中车已经出货9300余台风电整机、16000余套风电叶片、65000余台风电发电机、12500余套风电塔筒。
时至今日,中车风电发电机的销量排名国内第一,叶片销量排名国内第二,塔筒销量排名国内第三,风电整机2021年陆上新增装机排名国内第四。
就在几个月前,我们给大家讲过中国自主研制的16兆瓦海上风电机组成功吊装、并网发电,这套金风科技的风电机组是全球范围内单机容量最大、叶轮直径最大的。
而它的关键部件——风力发电机,就是由中车株洲电机公司同金风联合研制的。
中车在这个项目攻关上,让高速动车组专家和电机专家深度融合,对大功率风力发电机的绝缘技术、轴承技术等进行攻关,成功解决了中速超紧凑风电机组轴承电蚀等多项技术难题,产品性能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就像中车株机董事长说的:
“关键技术突破常用一通百通的效果,突破一个,撬动一批。”
活动第三站,我们来到了衡阳。
说实话,我对这座“老工业基地”的了解并不多。
20世纪80年代,衡阳一座城市占了湖南1/3的工业总产值。
衡阳造出了新中国第一套重力选矿机、第一台环境噪声检测器、第一台牙轮钻机、第一台连铸钢机、第一台井下铲运机等420余项全球领先、中国第一。
一般来说,“追忆往昔”往往意味着“今不如昔”。
但衡阳并非如此。
衡阳工业为很多其他工业领域提供了关键性的支撑。
比如深度8882米的塔里木盆地中国石油风险探井轮探1井,井深超过珠峰高度8848米,它要用到的无缝钢管就是衡阳钢管集团生产的高强度高韧性套管。
从俄罗斯远道而来的天然气,经过全球最长的中俄东线管道,8000多公里,用的就是衡钢的钢级管线管。
当年中国“四大变压器厂”之一的衡变公司,现如今做出来的一台变压器重达800吨,能达到世界最高电压等级1000千伏。
无数这样的“巨无霸”用在了“西电东送”“皖电东送”“青藏联网”等重大能源项目当中。仅在超高压变压器领域,衡阳就创造了36项世界第一、104项全国第一。
现在,特变电工衡变公司已经成为全球单厂产量最大的变压器制造商。
(顺便一说,特变电工的变压器,采购的电瓷套管正是来自于醴陵。)
中国输变电看湖南,湖南输变电看衡阳。历经几十年,衡阳将输变电培养成了一个近300亿规模的冠军产业。
走完这两站,我内心已经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而回到北京以后,通过深入了解湖南,我找到了我想要表达的那句话。
因为我发现湖南竟然是一个缺电的大省,每年的发用电缺口已接近500亿度电。
几乎每一年,湖南本省的发电量只能满足本省需求的80%左右,剩下的电都需要从外省来“进口”。
比如从西北地区引电入湘。
一条“宁电入湘”特高压直流输电线路工程途经宁夏、甘肃、陕西、重庆、湖北、湖南5个省份,按照年送电量400~440亿度电设计,工程在2025年投产后,将为湖南增加1/6的电量。
对于宁夏来说,当地弃风弃光的问题将得到有力的解决。
而对于湖南来说,经济发展必需的用电难题也得到了缓解。
当你真正理解了湖南的“电装备”产业之后,这件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的海宁县,中车株机把风电整机厂开到了那里。
湖南企业做出来的风电装备,用在了外省的风电项目上。
湖南企业做出来的特高压装备,比如电瓷、电缆、变压器,用在了外省送电入湘的特高压工程项目中。
湖南风电装备从外省送来的清洁电力,帮助湖南电力装备乃至更多产业解决了工业用电缺口的问题,解决了经济发展的能量瓶颈问题。
湖南人不等不靠,这就是我从湖南产业中得到的一个重要启示——
一个地方,乃至一个国家,可以“把自己作为方法”,用我的优势产业帮助别人,来解决我自身发展所遇到的问题。
我的上游产业,是别人下游产业发展的基础设施;
而助力别人下游的发展,又回过头来反哺、铺就了我进一步发展的基础设施。
有人说,我为什么要帮助别人?我自己完成这个“内循环”,让肉烂在锅里不行吗?
这就是中国各地区之间优势产业互济的一大关键。
湖南省本身是一个风光资源条件比较差的省份,没有办法,中部地区,日照、风力条件都不是很好。
以光伏为例,全国平均的光伏年发电小时数在1200小时左右,而湖南省平均只有1000小时左右,全国倒数前几。
而宁夏能达到1887小时。
相当于同样一块光伏板,装在湖南一年能发1000度电,那么在宁夏就能发出1887度电。
很显然,让宁夏多发电,然后送到湖南,是最理性的选择。
但宁夏缺乏电力装备制造业,而这恰恰是湖南株洲、醴陵、衡阳等地的强项。
这就是为什么要“把自己作为方法”,通过解决别人的问题,最后帮我解决自己问题的根本原因。
这是一个1+1>2的故事,而不是各地方争夺产业落户、零和博弈的故事。
当我来到最后一站长沙以后,我的这种感受更强烈了。
我们知道,赫赫有名的中联重科、三一重工等全球工程机械巨头都在长沙。长沙是全球唯一一个同时拥有4个世界工程机械50强企业的城市。
工程机械看上去是一个离老百姓很远的行业,但事实上,我们千家万户的电力同样离不开它。
比如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三代压水堆核电站“华龙一号”,那个圆鼓鼓的“大锅盖”,也就是它的穹顶,是用上中联重科3200吨的起重机才完成整体吊装的。
除了工程机械,长沙还有一个王牌产业几乎不为人知晓。
长沙,是中国光伏设备的摇篮。
2003年的一天,无锡尚德的创始人、曾经的中国首富、中国光伏产业化第一人施正荣走进位于湖南长沙的中国电科48所。
那个时候,他背负了很大的压力。当他想要扩大产能、建设第二条太阳能电池片生产线时,无奈囊中羞涩,资金有限,买不起昂贵的进口设备,所以他想来长沙碰碰运气。
48所的技术负责人王俊朝热情接待了他,二人相谈甚欢。离开48所的时候,施正荣满心欢喜地订购了一台扩散炉设备。
王俊朝一路送他到了长沙的机场,开车回所里的路上,他突然接到施正荣的电话:“王所,我考虑了半天,我想再买一台扩散炉可以吗?”
王俊朝喜出望外:“当然可以了!”
几个小时以后,飞机平安降落在无锡,王俊朝又接到施正荣的电话:“王所,我想再买一台,我买三台可以吗?”
王俊朝说:“当然可以!”
中国国产化光伏设备大规模应用的序幕就此拉开。
中电48所,相信很多长沙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它,这是一家光伏和半导体设备企业。
今天中国光伏已经成为在全球取得绝对领先地位的产业,已经实现了端到端全产业链自主可控。
而早在21世纪初,正是长沙的中电48所率先实现了国产光伏设备0的突破,实现光伏设备的降本增效,才帮助中国快速成长为全球最大的光伏制造业国家。
当年48所是中国唯一一个进入全球前十强的光伏设备企业。
不仅如此,48所旗下的红太阳光电,已经能够把整条产线的光伏设备出口到国外。
欧美国家想要遏制中国新能源产业的发展,但实际上,现在全球光伏制造业成长势头最迅猛的国家,不是欧美,而是土耳其。
但土耳其只能生产下游的太阳能电池和光伏组件,成套的设备大量来自于中国,来自于湖南。
去年,我有幸深度采访了当年48所的副所长、技术负责人王俊朝,与他对话了长达3个小时,有数万字的精彩故事,我们已经写进了酷玩实验室最新发布的第一部图书作品《大国光伏:中国王牌制造业的突围与崛起》当中。
长沙这座城市,为中国光伏设备的国产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
而光伏设备的强大,又进一步帮助中国在泛半导体和显示领域实现了更大范围的国产替代。
在这张图中,最上面一层是各种终端的消费产品,我们会发现,它们彼此之间是没有直接关联的;
但如果我们深入各个领域的上游,也就是图中靠下的部分,会发现这些领域所要用到的工艺、技术,全都是相通的,设备的门类也是相通的。
你不需要看懂每一种工艺指的是什么,你只需要看到,它们犬牙交错地交织在一起,太阳能光伏要用到的设备,同样可能是半导体、平板显示、固态照明要用到的设备,只不过设备规格参数、精度要求有所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做大下游,能助推产业做强上游;而更强大的上游,相通的技术能力,又会反哺、辐射更多下游领域实现国产替代、降本增效。这同中车株洲的故事是一样的道理。
产业结网的过程,不是简单的同质化企业、上下游企业实现产业集群的过程,更是跨领域企业在上下游之间,把一条条产业链,结成一张大网的过程。
很多时候,我们努力发展好一个产业,不仅仅是为了它本身,更是为了让供应链上下游的各家企业强肌肉、长本领。
比如一个“复兴号”动车组,有4万多个零部件,涉及钢铁、铝型材等原材料、电子电器、信息系统、精密仪器等十多个行业,全产业链企业遍布全球13个国家和地区,涉及全国20多个省市,2100余家配套企业。仅仅是轨道交通产业,中国中车在研发、制造、试验、维保、材料、部件、集成等各环节的产业链配套企业就高达6900多家。
这里还有一个“1:5”的关系——轨道交通装备行业每投入一元钱就能拉动原材料、电子、电气、加工制造、物流运输等行业产出五元钱。
一辆高铁动车组,让近7000家企业不仅赚到了订单,更通过这场高水平锤炼,把相关的技术产品和技术能力迁移到更广泛的行业领域当中,这才是产业联动实现“高质量发展”的要义所在。
所以说,产业升级的最高境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外国人羡慕我们的高铁,可湖南人做的真的是高铁吗?
不要把产业升级挂在嘴上。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